归来
注:这篇译序与正式刊登在书中的版本略有区别,增加了一些作者的八卦轶事,去掉了部分译者就书本身所做的解读。 归来 伊夫林·沃出了名的乖戾难搞,从青年到老年,关于他这个特点的段子数都数不过来。 他牛津时期的导师克拉特威尔可以算是被他整得最惨的一位。这二位大概八字不合,他进校不久就结下梁子,一直以各种方式互相挤兑。后来克拉特威尔给他写了极坏的毕业鉴定,又在未来的丈母娘面前揭他当学生时的种种荒唐行为。这个马蜂窝捅得有点大。沃成名后,在他的小说中前后一共有六七部,都给恩师编排了具有很高辨识度的角色,不是江洋大盗就是性变态。导师那之后的日子,据说便一直在焦虑惶恐中度过,惴惴不安地等待学生的下一部小说出版。终于精神崩溃,终老于精神病院。这段八卦是我有一次开长途车的路上,从BBC广播电台里听来的,三个文学史教授聚在播音室里历数伊夫林·沃的各种可恶,他们像是在说一个调皮的小混蛋,口气里都是哭笑不得的喜欢。 中年盛名时,《布园重访》的出版在大西洋两岸掀起热潮。1947年被米高梅相中,邀他去谈电影改编,一个星期好吃好喝、limo出入接送,外加2000美元现金辛苦费。其实去之前他就打定主意不交给米高梅拍,因为“不会有超过6个美国人读懂了这本书,它在美国的成功是我的耻辱”;但同时又想带上夫人去好莱坞玩玩。一个星期完美假期后,他把小说的主题向编剧揭穿,原来并不是他们以为的一个“爱情故事”,于是米高梅一方主动放弃,他如愿把事情搅黄。此番他除了玩儿得开心,见了他说的“好莱坞仅有的两名艺术家,卓别林和迪斯尼”外,尚有更大的收获。整个旅途中,他一直满含鄙夷地在观察。偶然去参观了一个傻大炫目的丧葬公司,再联想起米高梅的人完全没有读出他《布》书里的末日含意,于是决定就用末日“eschatological”这个主题来黑一黑好心款待了他一个星期的美国人,写成一部短篇“The Loved One”,国内译作《至爱》。 沃到了晚年,愈发地古怪而对世事充满敌意。审美趣味强烈而清晰,通常带着极端负面的品味。政治上,他捍卫保守主义,拒绝与现代世界产生任何关系,少有人能穿透他在自己和现代世界之间所搭起的屏障。 BBC4台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推出了一个名人访谈节目《面对面》(face to face),一共36期,受访人物包括数学家罗素、心理学家荣格、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等,做到沃这一集时,以最善于与难搞的角色打交道著称的前外交官、BBC知名主持人约翰.费里曼(John Freeman)事后也承认“他很不好对付”,“他不喜欢我”。这个采访节目现在网上还能看到,沃叼着雪茄,纽洞里插着玫瑰,让人忍不住想起查尔斯和塞巴斯蒂安的青春韶华,却一言不合就呵呵冷笑。
《布园重访》这部小说的问世,被公认为是他写作生涯的分水岭。一方面使他名满大西洋两岸,名利双收;另一方面,它将他的崇拜者和抨击者强烈地划分开来。读者和文学界都看见他从早期犀利刻薄的讽刺,变得充满歉意和怀旧。欢呼者说这是他最杰出的成就,批评者则指他老了,没有锋芒了。更因书中对贵族阶层的生活充满诗意的描画,而为他赢得了“二十世纪势利眼”的名号。 尽管这个争论一直持续到今天,而文学界对于伊夫林.沃以及《布园重访》这部书所取得成就的公论,却已难再争辩。就像人们对爵士年代的记忆,被菲茨杰拉德的盖茨比重写固定了一样,20世纪初的牛津大学在人们头脑中,也已经变成了《布园重访》中的模样,人们甚至用“布莱兹赫德一代”来指称整整一代上流社会的时髦年轻人。
书中风华绝代的贵族美少年塞巴斯蒂安抱着泰迪熊在牛津校园里翩然飘过那一幕,如惊鸿一瞥,将在世人的记忆中,在文学史上永远无法抹去。关于这个形象,英国已故的著名公知希钦斯讲过他亲身经历的一个故事。1984年的一天,他儿子出生不久,希钦斯怀里抱着一只给儿子的泰迪熊回家,碰巧当天身上穿了一身亚麻色西装,走在美国华盛顿.D.C的大街上,一路上不断有人冲他喊“嗨,塞巴斯蒂安!”母国的一位文学形象,在异国如此深入人心,着实出乎他所料。
塞巴斯蒂安之所以永恒,可能恰恰是因为他的短暂。他在校园里飘过,在故事里飘过,他说的话象五彩的肥皂泡飘过, 他在亲人、爱人、路人的生命里飘过,灿烂华美,但都象肥皂泡“啪”的一声,倏忽就没了踪影。他的美貌与纯真,世俗生活的不羁与最终的宗教归宿,无不令我想起中国文学里那位最著名的贵公子宝玉。他活生生地在故事里存在,其实只有短短的一段,随着书的第一部结束,他已经淡出,最后只出现在妹妹寇蒂莉亚的讲述中,在有着白色回廊的世外修道院里,扫地、偷酒喝,生或者死已经不重要,这几乎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沃对妻子劳拉说过,《布园重访》是一部他为自己写的书,既是颂文又是哀歌,怀念远去的阿卡狄亚,也是对被他浪漫化的贵族阶层、对旧秩序、对英国天主教传统的致礼,是沃对一个在他眼前变化衰败的世界所做出的回应。 他恐惧“平民时代”的到来,这使得他对于那个“更好的过去”生出一种豁出去的凶猛的保护欲。在与朋友,英国贵族里芳名远播的“米特福德六姐妹”之一的南希.米特福德通信中,他说“如果你还希望我们继续做朋友,请在给我的信中停止使用 ‘进步’这个词,读到它会让我恶心不安长达几个小时。” 沃对于短暂和虚无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慌,因此他对美的态度是不稳定,甚至不可靠的。这样,他在这本书中解决“美的消亡”这一凄凉悲伤的问题的方法,便令很多读者虽认同,却非常难以接受。他先是温柔地唤醒读者心底对永恒的美和爱的认识,随即便像对待陷阱和幻影一般,将它们驱散。 说这部书是他改宗皈依天主教的心路历程不为过。他用玛奇梅因侯爵夫人在一次晚餐后家庭阅读时间里所读的《布朗神父的智慧》中一个关于鱼线的隐喻,赞颂神恩会降临到每一个栖身于他的庇护之下的人身上。 小说家戴维·洛奇(David Lodge)在其小说《你能走多远》(How Far Can You Go?)中刻画了一群1950年代早期至1970年代晚期的天主教徒,其中有一名叫迈克尔的教皇制信徒说,他之所以在这条道上走得这么远,支撑他的不是那部好书(指圣经),而是伟大的文学,特指格雷厄姆·格林和伊夫林·沃这一对出生日期相距仅九个月,又同期进入牛津的天主教文学双骄。人们相信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英国去做弥撒的人群中,很多人怀揣着《布园重访》和格林的《爱到尽头》来当做他们的圣经。 谈到人们对他失去了昔日的犀利讽刺的批评时,他1946年在生活杂志上撰文说,“讽刺只在一个稳定而具有标准价值观的社会里才可能繁盛,它所针对的是前后矛盾以及虚伪,通过夸张来表现和取笑那些彬彬有礼的残忍和愚蠢。而这一切,在一个平民时代里是没有位置的。”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剩下什么好讽刺的了,他认为。那一年,他看见的当下是荒凉的,而未来更甚。因此他所能做的,只能是修筑一个自己的幻想世界,让美好昨天在那个已经永远逝去的阿卡狄亚重现,以此逃脱尘世牢笼。
《重访》也许不能称作“爱情故事”,但它却是一部关于爱的书。 而真正有价值的爱,在沃看来,是通过教堂,也就是基督的新娘,来对神所表达的爱。 查尔斯在故事的尾声,终于找到了这一神圣的爱,以他所经历的其他虚幻、幽暗、影子一般不可琢磨的爱为代价,最初的塞巴斯蒂安,后来的塞莉娅,然后朱莉娅,甚至军队。他始终通过这些虚幻的影子,在寻找真实。 影子是这部书的一个重要主题(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它是暗藏了美好的一种邪恶:如果将它视作目的,它是邪恶的;如果将它视作抵达目的的途径,它是美好的,于是那一个又一个“新娘”出现,被取代,查尔斯在充满影子的路上走向光明,直至看见小教堂的神坛上,设计粗陋的铜灯上,那一束红色的火苗。 圣经有言,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Vanitas vanitatum omnia vanitas)。在绝对的死亡面前,一切浮华的人生享乐皆是虚无。远去的阿卡狄亚和神恩在虚空中融在了一起。 在马汀.斯坦纳教授所著上下两册大部头文学史专著《伊夫林.沃》的书封内折页上,出版社这样介绍他:伊夫林·沃目前被公认为他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小说家(Evelyn Waugh is now recognised as the finest novelist of his generation)。就像那么多标签一样,他是留在世人心中的一个迷,但有一点无疑,他是一位杰出的字匠wordsm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