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的那些地方,都被他贬损得一无是处。

世界地图上已经没有空白的地方了,大地上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填满了各种各样的名字,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路标、轨道。
但是以前的世界地图不是这个样子的,对不对?我们记得以前,欧洲人画的世界地图,在大洋附近,是有一些海怪从里面伸出头出来。而我们中国人,很古老的时候画的地图,边境的山脉上面也都会有一些仙人,或者是长着脚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怪兽。
可是今天,你告诉我,你如果要做一个旅行家,要做一个探险家,你还能去什么地方探险?你每去一个地方,前面都总是已经竖着一个前人留下的一个标志;你想写任何一个关于别人没去过的地方的故事,你会发现,关于那个地方早就有了汗牛充栋的描述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们的旅行文学,必须要发展一个新的方向的理由。
我今天要给大家介绍的,就是当代著名的旅行文学家保罗·索鲁(Paul Theroux),他一个非常有名的旅行文学经典——《老巴塔哥尼亚快车》。
为什么保罗·索鲁会是当代最有名的旅行文学家之一,就在于他为他每一本旅行文学书,搭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框架。他的重点,就在这个火车的旅行上面,而不觊觎其他。经过了什么风景名胜,的的喀喀湖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火车本身。
保罗·索鲁的计划是这样,他看了看地图,发现从他的老家美国的波士顿,是一路有地铁或者火车,可以一直往南。一路这么开,一路这么坐于是就能够穿越美国国境,去了墨西哥,去了中美洲五个国家,去了秘鲁,然后最后一直达到美洲大陆的最南端——巴塔哥尼亚,这就是他为自己规划的一次旅行。
各位有没有想过,我们天天搭这些公交、搭地铁、搭火车,其实我们是否也有想过,这一趟车,它的终点站在哪儿呢?我能不能够从那个终点站开始,再搭上下一班车,是往另一个终点站奔赴而去?这就是他的一个旅行计划。于是他的整个旅程,就是一趟火车旅行,而这个火车旅行里面,保罗·索鲁跟我们过去所知道的旅行作家最大的分别在什么地方呢?他着重描写的,再也不是风光,再也不是每个经过他的,他经过的一些有名的风景名胜。
比如说他到了秘鲁,当然要去马丘比丘,这么有名的印加古城,可是往山上那段路,他就只描写在上山的那一段路上面,沿途的车行之中,游客们的抱怨,尤其外国来的游客对本地人的生活习惯的不熟悉,对南美洲各个地方国家腐败贫穷的情况的埋怨,他一直写他们这些状况,最后终于要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就只留下一句话:
此时,列车翻过山岭,终于看见一片好像被秃鹰叼食过之后残余的巨大骨架,蔓延在山上,然后所有人沉默下来了。
然后这时候,他就终止了他关于马丘比丘的书写。那马丘比丘这座古城长什么模样,里面有什么历史,游客进去看到什么,他就掠过不谈了。
“旅行文学已变得不足为观。典型的开场是,从飞机倾斜的机身,闹剧似的把鼻子紧贴着舷窗往下望。这种逗笑的开场,这种特意加强的效果,已太为人所熟悉,连谐仿(parody)都近乎不可能。”
当然保罗·索鲁是在讽刺,他在讽刺大部分庸俗的旅行文学的开头,但是对他来讲,其实旅行文学可以从你搭飞机说起啊。
因为这个旅行本身,在抵达目的地之前的,那段旅程本身就已经很能够说明你所遭遇的这个国家、这个地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国家了。所以他很着重去写他搭火车遇到了什么事儿,那光坐在火车上,你能够感受到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吗?太可以了。
例如说他在搭火车穿越国境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到了墨西哥,墨西哥的火车呢,到了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头,要是遇到了前头的路轨有些什么延误,整个火车停下来了,然后会怎么样?这火车所有的门都会打开,地方上的老百姓居民就会上车,上车干嘛?借一借洗手间啊,上车卖三明治、卖咖啡、卖啤酒,甚至卖鸡啊鸭啊都来了。然后当地有一些居民的小孩就上车来玩,然后趴在车窗上头,对着下头的同伴招手打招呼。于是这个火车在那几个小时之内,成为当地市镇的风景的一部分。
这就是火车旅行,不是什么豪华旅行,不是什么高铁,不是日本的子弹火车,而是我们所说的老巴塔哥尼亚快车。它是趟快车,但它一百年前是快车,而现在它已经老了。搭乘这样的车,旅程很缓慢很缓慢,但是你就能够看到,你从美国的芝加哥仍然冰天雪地的时候一路往南走,你明显地感觉到整个气候的变化,从下雪的冬天一直到了热带,再往南,到了巴塔哥尼亚又迎回来了冷风。这一路上火车的旅行,你穿越国界,每个国家的国界都是那么的鲜明,国家原来是种真实的存在。
我们大部分在街上看到的旅游杂志、旅行文学,你都会发现它们有一个共通的特点:他们都怀抱着某种对他所要写的,底下的题材跟人物的一种热爱。
但是保罗·索鲁,和他那本《老巴塔哥尼亚快车》就完全不一样了,其实不只是这一本书,他每一本书都有一个特点,什么特点呢?就是人家所说的他是有名的“毒舌”作家,他总是把他笔下的经过的那些地方、看到的人,贬损得一无是处。
大家听说他要来我们这儿旅游,要写我们这个地方的游记,大家都很担心,为什么呢?你就怕他是不是写臭我们什么事情。可能是因为这样子吧,他虽然有过一本非常有名的关于中国的游记,那本书到现在都没有出版,咱们受不了人家这个刺激,是不是。
他对中南美洲这些第三世界国家的人很不客气呢,比如说他说墨西哥人是一种伪装的爱国主义者,墨西哥人一天到晚最喜欢讲爱国、讲民族主义,永远记住外国对他们的侵略、对他们的欺负,永远仇恨外国人,而他们的光荣,全部建立在遥远的过去。
那么是不是表示,这位美国作家对美国人就很宽容呢,不是的,他笔下的美国的大学生,自我中心十分无聊,老女人就喜欢天天在说自己过去一些很悲惨的遭遇,尽管这些悲惨遭遇听起来都像笑话一样,无足是道。而所有的男人们都在讨论怎么样挣钱,或者夸耀自己的出身背景。于是有人就问,“保罗·索鲁,你那么痛恨你旅行的所见所闻,你去旅行干嘛?”
我们现在的旅行文学,再也不止是写你去的这个地方的环境、文化、风土跟人文,而且你还应该往后退一步,上升一点,去后设地反省到底旅行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旅行?
同样地保罗·索鲁这么坚持要坐火车这样子去旅行,就是为了贯彻他对旅行的思考。对他而言,旅行不止是度假,不是一个轻松好玩的事,事实上他说,他的旅行往往是非常辛苦的。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要发现,为的是要知道真相,而知道真相跟发现常常他说是沮丧的代名词。
你这么沮丧地旅行,这么不高兴地旅行,但是你换回来的,就是对很多地方一种很一针见血的认识。
要达到这样的一种旅行的目的,你就必须是孤身上路,他要把太太孩子都放在家里面自己一个人出去,因为如果旁边有旅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的视线会模糊,有旅伴在跟你分享眼前所见的景象的时候,你总是会把你自己的记忆和他人所说的话错置起来,他就像是一个画家一样,必须要看到自己眼前的景象,亲笔把它素描下来。
现在我们一般地都会把旅游人士分成两大类,凡是参加现代旅游工业底下的旅行团,这些去了巴黎一定得去铁塔下面拍照的这种人,我们叫做游客,或者观光客,叫Tourists,但是假如你是一个背包,背着个背包出去,所谓流浪浪游,或者做驴友这种人呢,我们就叫做旅人,Traveller。
他两样人都不要做,他要做什么样的人?
就像他这本《老巴塔哥尼亚快车》的开头里面那样的一个人,搭上了一个普通老百姓搭着去上班、去上学、去回家的这么一个火车,只不过他又不属于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一直坐到这趟火车旅行再也没有办法前进的地方,也就真的是阿根廷南端巴塔哥尼亚。
——摘自《一千零一夜》节目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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