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认作爱的完美父爱幻想——评托妮•莫里森《爱》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托妮·莫里森对女性的观察有一种精神分析式的穿透力,字里行间也时常流露一种大块头黑人女性的生猛力量感。《爱》这本书很适合女性阅读,尤其对精神上尚未摆脱封建残余的女性,它能带来一种深刻而振聋发聩的冲击。但它是粗砺而现实的,与我们目前网红脸和小鲜肉的情爱文化格格不入,也和传统审美中精致细腻温情脉脉的一面想去甚远。我怀疑在当下中国,这本书很难抵达它潜在的读者。
其实莫里森笔下的黑人女性,与当下的中国女性,在精神结构上有惊人的相似。在地球的另一头,半个多世纪前,一个肤色完全不同的人种,他们的女性和我们的女性一样,围着一家之主(男性)和他的欲望忙碌旋转,妻子,儿媳,孙女,仆人——她们的身份,都是由和这个男人的关系界定,为了获得这枚太阳的更多照耀,她们明争暗斗,你死我活。
故事中,一位富有的鳏夫娶了自己孙女最好的朋友,就此制造了二人间旷日的敌意和仇恨,延绵至鳏夫去世后数十年,周围还有各色女人参与其中。这样的世界里,一位女性能做的最好选择,也就是像第一人称叙述者——一位老厨娘那样,不偏袒任何人,偶尔在关键时候出手帮扶弱者。
这种争斗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俄狄浦斯竞争,女人竞争的并非一个现代核心家庭中的异性家长,而是一个封建大家庭中最有力量的男性。这种竞争并非性心理发展的自然历程,而是始自更基础的经济和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女性不得不生活在一个男人的羽翼下,不论他是她的丈夫、公公、爷爷、雇主还是别的什么;而女性稳固自身地位的方式,也只剩下“打败其他女人”。
与中式宫斗故事不同的是,托妮·莫里森处理这样的主题时,并不太关注其中的权谋、智巧和成败。宫斗剧在当代一些女性眼里,简直是一本励志教科书,引导她们代入自己,去想象如何在俘获男人的战斗中胜出。
莫里森关注的是情感真相。这群女性的情感真相,就是渴望拥有一个好爸爸,渴望做她最宠爱的女儿。
好爸爸是个理想化的幻觉,他在那里,永远英俊、潇洒、伟岸,太阳般美好而永恒。他不会犯错,绝无恶意,不时的恶行总会被原谅、被宽容,一如当代女粉丝们在偶像丑闻的凿凿铁证面前总是自戳双眼,视而不见。
阴茎天生有价值,有阴茎的人天生就有自我价值,没有阴茎的人生而得不到应有的关注和爱,有时得到的是过多的、把她看作“物体”的关注。没有阴茎的人天生匮乏,在她们心里,这种匮乏无法由那些同样没有阴茎的同类来弥补,而只能来自一个有阴茎的人——一个理想的父亲,一份排他而专注的父爱。
重男轻女和封建式人身依附家庭结构导致的情感悲剧在中国同样大面积发生:女孩从小很难得到正常的父爱,进入亲密关系的她们,是披着成年人外衣的小女孩,指望伴侣对待她们,如同丧妻的国王对待自己唯一的小公主。为了这个欲念,不惜在女人面前勾心斗角,在男人面前自轻自贱。这种情感固着的状态,又进一步坐实了男人对女人的刻板印象:女人是一种低幼的物种,是欲壑难填的任性小女孩。
小说中两位老妇在死亡临近时才终于领悟:“我们本来可以手拉手生活下去的,不用到处找老爸。”
同性之爱(泛指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非特指同性恋)早在古希腊时期就曾作为一种高尚的情感风靡男性之间,小女孩们也常常相互表露这种质朴的情谊——在作为欲望对象的男性还没有进入她们的生活之前。男性已经学会在两性关系面前适当捍卫男性之间的友谊,有时这种捍卫在大男子主义的催发下显得过度用力,反而退行成了执拗的小男孩,比如认为“兄弟情谊”高于男女情爱,或把相反的选择斥为“重色轻友”。
但女性对彼此间的友谊,似乎既没有捍卫的意愿,也没有捍卫的能力。所谓“闺阁之情”,不过是种过渡,用来填补女孩在进入和男性关系之前的情感空白。当代的宫斗戏码,更在微信朋友圈和美图秀秀这类科技加持下,蔓延至公共空间:好爸爸不再局限于大家长,他可能是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有财富有地位有魅力的男性,其碎片甚至投射到关注自己的吃瓜群众身上;竞争对手也不再局限于家里的女人,而成了其他所有发照片的女人。即便在所有男人都睡去的时候,微博和微信仍然可以打开——女人终于卷入了一场永无宁日的战争。
破除对理想父爱的执念,和同性建立持久而稳定的友谊——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完成二者,女人就能在亲密关系中更主动,更独立,摆脱对男性的人身依附——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更不需要和男性亲密,而意味着她们有能力获得更高质量的亲密关系。女权不仅涉及经济权力、社会权力和政治权力,关键时刻,它更关乎这种内心的情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