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两茫茫,祈愿无薄凉


其实东野君蜕变成畅销君后,作品的质量相当不稳定,这和作品数量的疯狂增长不无对应关系。
但这种感觉也许只适用于推理迷。
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对于他的畅销和常销我是服气的。
他从不放弃热点,却并不像某些国内作家靠堆砌社会新闻蹭热度,他一直在自己能够控制的领域里尽力诘问着人性底层“不可触”的问题。
社会派的神魂在他这里并未抛洒,它的作品有时候像是这摇摇晃晃纷扬惰怠的现实中最后的胶水。

《沉睡的人鱼之家》其实具备了推理小说的主要因素——对于脑死亡的亲人,谁来决定生死?为何要维持,又为何要放弃?活着的人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怎样的行动?
人生就是由不同的选择构成,选择无对无错,只有不同结果。
然而当这个选择涉及生死,又不能由本人操控,带来的纠葛和戏剧性可想而知。
说“戏剧性”这个词实在有些残忍,对于已经养儿育女的读者,“是否宣告脑死亡女儿生命终结”这种主题简直刀刀剜心。

从父母的角度来说,女儿仍有呼吸,甚至身体仍在发育成长,而脑死的判定只是源自现有的医学标准,如果有一丝可能,怎么会亲手扼杀最后一点出现奇迹的希望?
然而压力是多重的。先进科技的运用使脑死的女儿获取了部分无意识活动和生长的能力,然而在旁人眼中,这是有悖伦常、违反规律甚至有种非人道的残忍,“活尸”会带来一种类似恐怖谷效应的惊悚感。
对于现实家庭来说,这是一个难解的死局。于是器官捐赠这个设置应运而生,它的出现不但是要简单解决一个供需关系问题,其实也是为痛苦莫名又选择艰难的亲人提供一个堂皇的解脱方案。然而亲人们自己其实非常清楚,这种代行放弃的做法无论有多么坚实的理由,也会给内心打下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想起在纪录片《人间世》里那位无论如何也无法签字的父亲,他的担心很简单,万一刀划下去,还有生命迹象的儿子动了怎么办?除了他自己,谁有权利判断他的死活?他一定很想活下去啊……
东野君毕竟是超一流畅销作家,他在故事的关键节点设置了一场古怪的冲突。
母亲拿起刀子朝向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维系她生存的女儿,法律规定与人性的冲突在那一刻被具象化了。她代替所有陷入判断泥淖的亲人发出了最直接的质问。如果医学上可以模棱两可,那么面临凶杀重罪的时候,法律应该有个清晰的界定,毕竟杀死一个人和“杀”一个死人罪名天差地远。
解决了故事性的问题,结局竟是意外地温暖。女儿,或者说是母亲梦境中的女儿代替大家作出了决定。离去、捐赠器官、延续他人生命。对于生者一切仍残酷而痛苦,但不再无法接受。
这种无奈的设置其实可以牵引出一类全新的“诘问系”作品。过去的报告文学一直承担着挖掘现实问题,呼吁关注解决的任务,时至敏感而冷漠的今日,也许借助畅销作品中的虚拟人物更加容易达到这一目的。“《熔炉》效应”诚不我欺。
看《人间世》的时候,脑死青年的器官摘除手术完成后,所有的医务人员列队鞠躬,那一刻让我泪洒当场。我相信那一躬不是感谢他提供了价值不菲的新鲜手术材料,也不是代替受捐者感激涕零,他们只是发自内心地感佩于人性最后的光辉。但同时,应该还有一丝歉疚和疑惑,这个健康运转的身体真的必须接受剖割停转的命运吗?
无论如何,这应该是一件容许选择的事情。
亲人出于挚爱而维系脑死亡肉体的呼吸不应被阻止和限制,制度在现有范围内应当对脑死做出最谨慎的判定,而法律虽然永远摆脱不了滞后性和狭隘性,但至少应该让在世之人感受到最大的包容和善意。

说到这里,东野君这次把一个容易空卖苦情和眼泪戏的题材延伸到了引发深思的层面,让人看到了优秀作家永不放弃的坚持。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