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锁的镜子
你看,坐在那里的不是我,是我哥哥。我在这里,对面是我哥。
在短篇《上锁的房子》里,三岛设计了这样一个角色,一个苦于摆脱双胞胎哥哥阴影的酒客,在银座的壁镜前执拗地想同那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哥哥划清界限。他不愿同哥哥未婚妻的妹妹订婚,而世人的劝说使得他逃离开去,只好借酒浇愁。
这个不和谐的插曲微妙地触动了我。一个充满着分裂特质的,一半在重视现实另一半又在摒弃现实的三岛由纪夫在话语中浮现出来。社会的道理,俗世的关系,一摞摞码在桌子的那一头;而这一头,端着酒杯的灵魂浸在麦芽的泡沫中借以逃避世界。味觉在静默中变得迟缓,欲望在循环中趋于毁灭,镜像的瞳孔以万世虚无的姿态互相对视,最终坍缩成为黑洞。
欲语还休的自怜自恋,决然不悔的背弃逃离,和精确联结的世俗框架,在这个场景中蒸腾而起的这些气息正是三岛作品迷人特质的一个重要部分。少年时期的三岛在《祈祷日记》等篇章中就已经流露出这种倾向,在古典风格的门廊之下,少女心事踩着一紧一松的节奏划下残酷的线条,青春不复,唯余纯洁的空梦。这种浪漫的无奈很容易使人想起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而有所不同的是,在相似的背弃与逃避的循环中,三岛一边强调着对纯洁无垢的向往,一边将这种无垢的美肆意地破坏掉了。
美是自己的叛徒。纯洁是自己的刺客。背叛的主题在《美神》一篇中达到一个巅峰,在这个构造精巧的短篇杰作中,临死的R博士被自己所背叛的美神的真相,背叛了。因果报应或造化弄人的趋势难免使这个故事带上几分说教气质,但悲剧的内里,却是一种全然残虐的绝望。想要通过刻意的谎言、“个人的秘密”来占有美的R博士,在被美神背叛之后,他脸上扭曲而惧恨的表情将他引向的无疑正是死亡,与丑恶。这种丑恶,弥漫于《慈善》、《讣告》、《怪物》等短篇中,弥漫于《金阁寺》的漫天大火中,弥漫于《上锁的房子》锁孔的轮廓间,而三岛在《上锁的房子》一文中,以幻想的自由论述出这一丑恶的另一面孔:
若说我们的骄傲么,怎么说呢,就是人对于爱与残虐的爱好,完全是同一种东西。
与太宰相似,三岛对于面无表情的背德者的刻画同样引人注目。这类背德者的形象在日本战败后颓废的经济生活中十分典型,既没有梦想,亦失去信仰,他们所谓“活着”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为了逃避“活着”这一实感所做出的努力。而在《上锁的房子》所构筑的《洛丽塔》式背德者的框架下,最终将背德者压垮的,却显然不是这种颓然无望的背德感。在徒具轮廓的门锁背后,残虐本身已经消隐了气息,而美的存在,便也不再被温热的血肉赋予意义。
“那钥匙的响声,那轮廓清晰的小小响动……”当上锁的房子褪去色彩和功能,我们似乎又回到酒吧壁镜前无力控诉的场景,现实冲撞出一片茫茫虚空。“我在这里”的申辩犹在耳边,话语中回响的却是巨大的迷茫。于三岛精致的虚无主义黑洞中,或许唯有透过那巨大而无表情的镜面,我们才能一窥美神的容貌气息,然后惊叹:
你背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