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漂流——用光影撕开日本现实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东京漂流》是一本每多读一章,震摄感便抹深一层的书。 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摄影家随笔,和廉价的“美学”理念、孤芳自赏的创作谈毫无关系,超越于影像之上,这是以一双苍凉老眼看遍亚洲各国和日本半世纪之久后,对社会病灶所作的深度剖解。 历经了在外长达十几年的流浪,重回日本,从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家宅大范围消失, 暴力和无差别杀人案件接连发生,借着东南亚“前现代化”的胶片影像,藤原新也比消费文明喂大的一代更容易看清这个时代的病灶。从人与自然的对立到人与人的对立;电视取代祭坛成为家庭的新核心;以漫才和卡拉OK为代表的“密室”文化与杀人在情绪宣泄的功用上并无差别:都是人欲在商业主义的管理压制下的奋起反抗;在日本大行其道的行善风潮看似在自我救赎,实则因其反对差异、反对秽物、排斥死亡的偏狭,反向孳生着罪恶。这种“未经觉醒”的行善说到底也不过是物欲的触角向精神领域的延伸…… 带着这样的思考,再去选题、取镜、设计拍摄的风格,揭开表面风景之下的本相,我们渐渐对藤原新也这一类思想型摄影师、对他镜头里的日本风景,乃至尚未取景的本土风景,产生了X光透视一般的体察。换句话说,被消费时代的厚厚油脂浸溺着的头脑,被他同时以文图联手的合力撕开了,抵达我们的不是清新治愈系的语言的襁褓,而是鞭子,送来一记又一记惊心的抽打。 当然,之所以推荐这本书,不只因为这种提神醒脑的开蒙作用,与其如是,不如直接读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它更加系统、绵密地抽剥了消费时代的危机。《东京漂流》的魅力更在于阅读本身,你有机会紧跟摄影家的直觉,去模拟一场比逻辑更迷人的思考过程。 大跨度联想 藤蔓植物一样发达的联想力,几乎是藤原新也洞察社会命题的主要思路。东南亚的胶片像消逝的日本乡土,八十年代的日本雷同加利福尼亚的街景,卡拉OK和钓鱼热潮在精神宣泄的作用上是一回事,全民参加的反核运动、S出版社的《日本国宪法》热卖以及义工活动的家庭化也源于同一种精神洁癖:以“爱、和平、自由”为名的“绝对正义”。正义嘛,看似没毛病,藤原新也却看到了背后“幻之和风”一般的虚幻性。“处在光明一方的我们,会觉得阴暗里的人很烦,这又让我们继续努力把自己和他们区隔开来。” 正是这种身份区隔,造成了以善意为名的暴力乃至“杀气”。 深度思考 阅读中途,我会觉得藤原的感知力像一条玩具蛇,一段一段由联想接骨,滑向不可思议的深度。在这一部分,他讲述了自己拍摄爱心募捐活动的心情:艳阳天底下的行善家庭,在他眼前,犹如一片荒漠。看似在“对抗饥荒、贫穷、老龄化、环境破坏等时代之恶”,其实不过是对于八十年代精神匮乏症的自我救赎。他的理由并不来自书本,而推导自流浪的经验,他回溯了自己在印度因为错讲牛奶递给一个垂死的男人而致其死亡的例子,以及在非洲亲眼目击一个女性拼劲全力对一个罹患霍乱的孩子做危险的人工呼吸,来印证行善和爱的复杂性:过剩的爱可以杀人,救赎他人其实在救赎自己。折返回日本社会,他提出重要的不是行善活动的是与非,而是觉醒意识的正常与否。这决定了行善主义潮流“最终催生的是一个成熟的道德体系还是一种偏狭的道德绑架。” 紧接着,横向比对美国五十年代,商品供给达到饱和、消费乏力,需要军工产业来刺激的旧史,藤原担心八十年代发展到同样瓶颈期的日本,会把做善事作为厌倦了物质生活之后的新一轮消费形式。这不是真正的善念,必将孕育出“尚未自觉的恶念”,这才是藤原真正担忧的事。 逆向呈现 事件只有一个,体察的角度却有千千种,就像书里提到的如何拿捏拍摄“棒球棒弑亲事件案发家宅”的风格,可以拍成黑云蔽日的凶案现场,也可以拍成一张没有区别度的房屋中介照。正是这种样板间广告似的“一家和乐”和血雨腥风之间的张力,才会更强烈地戳刺读者的反思:一味追逐豪宅的现代人,给偿的却是家庭关系失衡的巨大代价。 制造不舒适感 正是因为藤原的联想力、深度思考和逆向呈现,使得他的作品很容易造成不舒适感。他不太像一个用光作画的艺术家,而更像是一个用光影思考的哲人。他是萨特欣赏的那一类介入型的知识分子,在追求小确幸的、精神软骨的、半阴半阳的八十年代,披戴着黑色的风格,穿行过罪案现场和野狗荒冢,寻找真正能够撕开日本现实的选题。 在最后一部分,他用很大篇幅纪录了《东京漂流》的刊印始末,进一步呈现了他制造不舒适感的本领与用意。书中介绍的连载选题,密集展现了藤原思想的锐度和深度。他批判看似自由的消费时代派发给人的禁忌:抗拒“死亡”,将死归为肮脏;抗拒男人像行走的阳具般的男性“屌度”;他从人们与凶杀犯的互动中,捕捉到恶灵消失又复归的瞬间,并指出正是舆论的歧视和冷漠,将一个正常人逼成了凶犯。他甚至戏仿丝绸之路的广告,嵌入野狗的照片,并写下“想必在这片狗啃食人尸体的土地上,人才能得到最初的开悟”这样让编辑抓耳挠腮的广告词。 总结来看,所有的不舒适都来自一种充满亚洲精神的圆融的自然观:人来自自然,就像家屋,这个传统亚洲人世代生息的核心建筑也来自自然,商业至上主义正在拆解这份传统。我们不可能拒绝商业时代,但需要保持警觉,不至陷入追逐物欲的盲流,甚至陪葬掉我们的精神,使其滑向道德绑架的深渊,并亲手造就会伤害到我们自身的暴行。 反思今日中国,似乎也如八十年代的日本,正陷入商品经济急速膨胀的时期,我们沉醉在微信、在线支付和网购的便利之中,忘乎所以、乐不思蜀。网络经济大有被封神之势,新四大发明的头衔不可小觑;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努力工作,争取能购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赢得理想中的幸福生活。然而是否像藤原所说,一旦某一天,关于物质的理想全都实现,我们是否会发现自己突然走进了一片荒漠,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何处,也隐约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