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记几个觉得有趣的点
美术史界似乎有一“脑洞大开”学派,包括中央美院郑岩老师、黄小峰老师等。他们的作品读起来像侦探小说,一环扣一环。本书即是一例,书很薄,读来却颇有收获。
(1)关于艺术史
作者提到最初调查这个石牌坊,是想从中挖掘一个艺术流派。关于庵上坊的歌谣中隐隐有着一支苏州石匠班子的影子,传说中甚至点明了石匠的名字。艺术史家的工作是将工匠的活计编入大写的艺术(Art),拯救“建筑艺术”和“雕塑艺术”,记录艺术家的名字和师承,肯定他们的创造性。
不料证据很快被怀疑淹没,论述陷入不可知论,宣告这一路径的失败。而这一路径成功的经典例子——元代朱好古派的晋南壁画、南宋周季常林庭圭的罗汉画等——大多是西方艺术史界起始的考查。这种路径的问题(本质上是古老的普遍性与特殊性问题),还需要思考。
(2)关于地方史
书中最忍俊不禁的段落莫过于,作者在现场听了好多故事,回去上网一搜索,发现听上去很有地方味道的奇闻轶事,其实在全国各地都有不同的版本和演绎。他们重演了20年代北大学生歌谣运动的发现:大致相同的歌谣,被不同方言传唱。只不过上世纪初人们想从纷繁的方言中求同,找出国族的元素,;本世纪人们想要求异,解放被压迫的地方的声音。
我们时代的人受国族教育长大,以我为例,甚至不会讲方言,所以寻找地方性也是一种反抗的姿态。然而国族和地方交织已久,想要将其理清,并不那么容易。
(3)关于村落史
故事的发生地,安丘,距离我长大的地方也不远。小时候爷爷奶奶也住在农村,每年春节都会去。但是牌坊、祠堂、家谱这种东西,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关于传统习俗,我只记得除夕那天的下午去上坟,在田地(亦可能是坟地?)里放鞭炮;除夕夜院子里会摆放简陋的供桌。小时候我的观念中很讲究“洋气”,最讨厌农村,所以即使有更多的东西,也不可能留意。大人们大概也觉得没有必要让城市里长大的小孩子观察农村社会,毕竟不会再回来的。
爸爸说他小时候,夏夜全村人都去村口坐着乘凉聊天,有时候还会有唱戏的。那时候唱的是什么戏?口耳相传的是什么故事?随着人口逐渐搬离,村落的形态和记忆也就一起消散了。
不过试图为村落写史、将一切落在纸上,又是一重陷阱。“古腾堡星系”的20世纪似乎觉得一切都记录、拍摄下来,付诸印刷品、送进图书馆,就万事大吉了。这种处理政府公文的档案化模式,被民俗学调查应用,村落变成书架上的一个小册子。这个小册子不但离真实距离很远,它同时试图掩去这个距离,制造出真实的假象。
作者在书中反复提到,口耳相传的故事和热心的文学家、记者的记录之间隔着很多操纵。就算加上录音、摄像设备,把声音和肢体语言的信息包含进去,恐怕也没法彻底解决问题。一切媒介都会制造出选择和改写。当然,人们会说,传统村落正在消失,便不要讨论媒介的政治问题了,要紧的是用现有的工具来做记录。“记录”如此诱人,其魔力究竟是什么?
(4)关于史料的读法
为了还原庵上坊的故事,作者寻到的史料颇为关键:地方志和家谱。地方志,尤其其中的列女传,和家谱,恐怕是读起来超级无聊的东西,多的是冠冕堂皇的话,就是没有(受了小说文化薰陶的)读者想看的叙事。作者想把官方话语写成有起承转合的小说,就得从字里行间看出更多的字来。
作者对史料的细读颇为精彩,例如通过家谱中马家娶妻妾的数量、坟地的位置、从朝廷买的官爵,推测出经济实力,从而可以考证传说的细节,证伪马家因为修牌坊而破产的说法。证伪不是研究的尽头;传说的编造之处并不能简单视作空穴来风。作者随后要构建的是那一时代的社会史——通过《聊斋志异》、《点石斋画报》等阐明立牌坊在传统社会中的意义、地主阶级在社会关系中的角色,从而将一切微不足道的话语放置在更大的社会生活和话语体系中解释。
当然,研究的核心是牌坊,关键的技巧还是图像学。一是梳理牌坊作为一种建筑物的历史流变、在聚落格局中的位置。刘敦桢的《牌楼算例》是主要依据。二是拆解牌坊上的构件和装饰图案。从八仙、门神到四季花卉、荷叶状的云墩,一一对证杨家埠等地的年画、《鲁班经》等民间术书等,澄清图像所呈载的意义。有趣的是作者很重视当地人对图像的解释(或曲解),试图理解图像在当地现实中生产出的微妙之处。三是媒介世界中牌坊的图像的再制——Ernst Boerschmann的照片,90年代制作、现存故宫博物院的拓片,当地画家为当地宾馆画的大幅国画,陈列室和网络上的当代照片以及解说。每一次再制都是受整个时代话语所驱动的行为。
这种文字和图像的侦探工作应该说是研究者的看家本领。这本书没有什么理论预设,就是从一个实例出发,上天入海找证据,逐渐让叙事饱满起来。读起来会感觉:怎么这么巧,找到的一切证据都严丝合缝。但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研究者下的功夫。我很喜欢这样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