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该死的作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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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有了新译本,《独居的一年》,从字面理解,上个译本(《寡居的一年》)或许更为贴切些。想起中学时代看梅萨藤的随笔集《独居日记》,讲述的是一个老年女人独自生活的片刻记录,关于情感、时光流逝、独居生活等。在我看来,独居与寡居是有区别的,前者是一种自我选择或者至少享有自我选择的余地,而寡居则是女性在伴侣的离世或告别后不得不进入的一种状态。
看的是kindle版,出于对名字的期待,本以为是一篇清新的无关风月的故事,心想着,大抵也类似于《独居日记》或远离喧嚣的《瓦尔登湖》吧,其实不是,实体书封面就是蕾丝缠绕,如同女性内衣花边,只关风月。
作家写作家的书不多,他们几乎一概否认自己的故事与自己的亲身经历相关,却又要试着让读者相信自己写的事情是真实的,不谈历史的真实,至少也是艺术上的内在真实。玛格丽特·杜拉斯说:“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在书中说过谎,在生活中也从不说谎。”这一句话可以被理解为,作家的话,是不基本可信的。
小说中,主人公们是形形色色的作家,儿童文学作家特德,其女儿露丝后来是文学造诣极高的文学小说家,妻子(或者说前妻)远离家庭生活后成为一个推理小说家,埃迪固执于写作与老女人相关的爱情故事。小说中,每一个作家都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每一个作家都固执于描写自己所热衷的故事情节。
主人公的父亲特德前三本小说反向不佳,在转型当童书作家之前,他的小说已经到了“由于销量实在少得可怜,出版商拒绝告诉他实际数字”的地步,而前三本小说都为自传体小说。描写自己熟稔的生活有时候需要勇气,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实话大家都喜欢听,喜欢看,作家写自传,容易把自己书写成一个英雄,然而,他不过是一个在时代夹缝里偷生的人,平凡,有时候甚至无趣,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你的奥德赛之旅感兴趣。后来,特德成为一个童书作家,一个靠纯虚构创作的作家,写儿童文学与自己出轨、勾引教职工妻子毫不相干。当然,他的斐然名声能够协助他勾引更多的年轻妇人,道貌岸然得可以。
与特德相反,立志成为作家的16岁男孩埃迪最后确实成为了一个作家,成就平平,热衷于书写恒久不变的主题——年轻男人与老女人的故事。其实不只是埃迪一个人,年龄跨度大的爱与性在这本书中比比皆是,比如35岁的露丝与58岁的艾伦,16岁的埃迪与39岁的玛丽恩,年近50的埃迪与76岁的玛丽恩,39岁的汉娜与70多岁的特德等等。他们中在性与爱上的的分分合合,有的是出于安全感,有的是出于生活中的性启蒙,有的是出于对年龄条件的忽视,也有的,是出于对死去孩子的思念。
埃迪身上展现的不是恋母情结,而是单纯地处于对于老女人的喜爱,实际上,他对自己的父母乃至父母之间的婚姻不报希望。不剃腋毛与不穿胸衣的教师妻子是他的性启蒙对象,出现在他16岁世界里的玛丽恩则成了相伴他一生的美梦与噩梦,将老女人情节稳固与维系到了最后。不仅在生活中乐忠于结交年长女人,在他创作的自传体小说中也将这种情怀描述得事无巨细,比如与年老女人之间的性爱需要借助医疗设备的保护。
年龄跨度之间的性爱似乎成了《独居的一年》中的固有情节,如果说,阅读上多多少少有点不适的话,小说中的一番话突然觉得情有可原:“当你老了,也希望遇到年轻漂亮的对象,对吧?”埃迪身上展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从一而终,一种善良,一种不因时光流逝而更迭的情怀。他爱玛丽恩,但绝不是因为玛丽恩的美,因为美会消逝,他深爱的是玛丽恩身上挥之不去的悲伤,“悲伤似乎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比她的美丽还要恒久。”他深爱那种即将逝去的美,如同深爱一种悲伤的意象。以及,深爱一种“爱而不得”的无奈。
尽管,看了小说第一部就知道丽恩与埃迪会再度重逢,因为玛丽恩已经成为了埃迪的信仰,汇入到他漫长的生命长河中。在近三十年时间里,埃迪始终保持单身,源于对婚姻生活的无奈(他父母之间的婚姻在他看来简直是噩梦),其二则是因为,等待玛丽恩,事实上,在三十多年后,他等到了。
玛丽恩呢?她身上有一种神秘的美,神秘,却掷地有声。两个儿子的死给她的精神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她没有办法再继续佯装无事地生活下午。当她生下露丝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再继续担任一个母亲的角色。于是,她选择消失,消失在丈夫与女儿的生活中,同时也消失在16岁男孩埃迪的世界中。她应该承受来自于子女、丈夫与道德的谴责。
特德为了获取女儿的抚养权,设计16岁的埃迪与玛丽恩认识,故事里,埃迪是棋子,其实其余人又何尝不是呢?玛丽恩选择从牌局中抽出身来,尽管她做不到全身而退,但她试图让其余棋子按照原有的轨迹继续生活着。玛丽恩一生都在寻找,作者对这个女人是固执地偏爱的。她从孩子与丈夫的生活中抽身,收走所有两个死去的男孩的照片,以一封律师函当道别,这种”退“近乎残忍,但却让人恨不出来,因为她也是悲伤的母亲。她用了一生时间在寻找生命的出口,寻找与记忆和解的可能。
后来,玛丽恩也成为一个作家,描写推理小说,帮人寻找消失的朋友与孩子,她把所有对于已故孩子的热情都倾注在她的小说里,直到最后,她老了,容颜已逝,才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自己有一天有勇气,毁掉两个孩子的照片。”我想,她没能找到了出口,即使她最终与记忆和解,但是,孩子死亡的事实与追求解脱已经成为了她生活方式的一部分,翻这一页用了她一生。
小说主人公露丝可以说是这群该死的作家中最成功的一个,也是寡居的主人公,她的成功在于她成功糅合了回忆录与创作,即虚构与写实的融合。她既没有把写作当倾诉,也没有把它当成一份工作,前者太危险,后者又太无聊。
露丝是被扔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从小就陷入一场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她的出生仅仅是因为父母失去了两个孩子,他们需要有新的寄托,最后发现,这样的寄托方式是错误的。于是,露丝就这样错误地生活下来。玛丽恩甚至没有考虑争夺露丝的抚养权,故而在往后露丝知道生母的存在甚至知晓其住址的时候,她仍旧固执地认为,是她(母亲)自己走的,也应该自己回来,在人与人、人与记忆的搏斗中,她不想输。
母女之间,父女之间,其实谈不上输赢。玛丽恩回归的时候,对露丝说:“别哭啦,亲爱的,不就是埃迪和我嘛。”母女之间,所有的过往似乎一笔勾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父亲与露丝之间的输赢较量,露丝在球场上打赢了父亲,在车上,父亲告诉她两个哥哥的死亡经过,她泣不成声。父亲告诉他,开车,不论发生什么事,如果你想哭,就找到地方停车哭泣,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试图回头看身边的人。一样的开车,司机变成了父亲,露丝告诉父亲自己出于报复与父亲的球友性交与被打的经过,父亲泪流满面。这时候,女孩提醒父亲,如果你悲伤就停车哭泣,不要试图回头看你身边的人。要接受眼前的生活,并且,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我想,露丝与父亲之间,无论怎样的输赢,无论是否出于报复,都是在试图表达,“我爱你,以及我会继续爱你”。父女之间互为老师,互相原谅。
那些该死的作家们真是让人头疼。好在,露丝在寡居一年之后,开始有了新的变化,她在儿子逐渐长大的过程中不断溺爱他,这种情感让她开始慢慢理解母亲的缺席。她开始变得不再刻薄尖锐,但同时保证自我。我很乐意看到露丝进入俗世生活,在撇下作家的光环之后,照顾孩子,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圈外“贤惠”丈夫(是的,她需要一个不那么敏感的圈外人士)。两个丈夫的婚礼献诗不同,但都出于叶芝,艾伦给她《当你老了》,哈利给她《他冀求天国的绸缎》,“可我,一贫如洗,只有梦;我把我的梦铺在你的脚下。”哈利结束了露丝的寡居一年生活,他是个俗气的退休警察,是最热爱她的读者,如同他俗气的名字一样,她会感受到人间的温度。
事实上,这本只关风月的小说里,在后半段,风月之后,人们开始原谅与救赎。作者以最大的善意书写小说的结局,难以置信的善良。似乎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和解,无论是与他人还是与自己。时光会停下脚步,也会等人慢慢过来。
埃迪与玛丽恩的相遇让我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小男孩窥视那个美丽而遥远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的有些相遇,似乎就是用来错过的,它成了你我相伴一生的意象,即使这意象日后不再清晰可见,可它仍旧隐匿于时光深处。有些人一开始遇见,就知道终将分离,而且深知自己会想念他很久。
花了两周时间看完这本书,断断续续,感谢那些该死的作家们。而我,也应该试着想明白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