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场两百年前的大雾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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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成都的雾霾又开始变的严重起来。已经连续两周,PM2.5都在100以上。
成都本来就是个很少见到阳光的城市,雾霾之下,更是一切都变的灰蒙蒙的。我常站在高楼上向下看,灰黄的天空之下,人们如同漂浮的蝼蚁一般游动生存着,甚至我有点迷上了这种景象,还颇有一种天地玄黄,末日洪荒的美感。
就在这样的天空之下,我读完了这本《1816:无夏之年》,可以说是非常应景了。读了它我才知道,原来雾霾这玩意不止是人为,还有可能是天灾,而且一场雾霾所带来的影响,完全不止是影响公众健康而已,它会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决定历史未来的方向。
这本书最初吸引我的原因,是两位作者,一个是历史学家,一个是科学家,这样的身份,决定了这本书的写作方式,一定不是故事和演绎,而是严谨务实的。它如同一部文字版的纪录片,对这场1816年的雾霾,它不仅记录事实,更是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都给出深入的分析。
它让我想到了柴静为雾霾所拍的那部纪录片,但《无夏之年》相比之下,更加全面、专业、宏观,而且如果你想到这是一部200年后的人,试图重现200年前景象的一次认真细致的调研,就会觉得更了不起,很有一种看侦探小说的感觉,仿佛跟着福尔摩斯,去调查一桩陈年旧案的蛛丝马迹。
他们写的是历史,并不试图去叙述漫长的前因后果,而只是写了一个历史的切片,仅仅取出并聚焦在其中的一年:1816年。这种写法类似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梧桐一叶,尚能知天下秋,同样的,只要读懂了一年的历史,也就能读懂整个人类的历史。他们以1816年为起点开始讲述,它如同一束射线的起点,放射出源源不断的能量,持续不绝的影响着后世的我们。
1816年的故事,实则源于1815年的一场火山爆发。4月的一个黄昏,印尼的坦博拉火山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岩浆不断喷射而出,火山灰窜上了18英里的高空。之后的三天里,四周暗黑一片,空气中漂浮着厚厚的火山灰,太阳光线几乎无法穿透,而且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
在火山爆发24小时以后,火山灰云蔓延的范围,已经相当于澳大利亚的国土面积,所到之处的农作物被彻底摧毁,鱼和鸟类大批的死去。许多村庄沦为废墟,火山爆发引起的饥荒和疾病,导致印尼有9万人死亡。
如同蝴蝶效应中所说的:一只南美亚马逊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就可以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而坦博拉火山这只蝴蝶,更是掀起了波及全球的一场天灾,它使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极细小的火山灰上升到高空,形成薄层覆盖了整个地球上空,它将太阳光反射回去,使气温降低,对环境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导致了一场持续数年的,几乎是全球性的寒冷与大阴霾。
Winter is coming.那是没有夏天的一年。
没有温暖,没有光明,只有寒冷,只有凋零。
它的影响,首先体现在经济上,就拿英国来说,因为气候的紊乱,导致农作物的欠收,粮食短缺,粮价高涨,不光是农民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城市里的工人也发现自己赚到的钱根本买不起足够的食物维持生活,很多作坊和工厂纷纷倒闭,导致了英国经济的大幅衰退。
同时,政府也养不起军队了,英国政府遣散了30多万军人,他们加入了劳动力市场,让失业队伍进一步膨胀,失业人数高达50%以上。当时的经济学家詹姆斯.米尔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天气持续降雨而且寒冷,粮食严重不足。工作机会前所未有的缺乏,让苦难加剧。一想到1/3的人可能会因此死去,就让人毛骨悚然,把他们拉到街道上或公路上,像杀猪般的在喉咙上给他们一刀,都算是上帝的恩惠了。”
经济的衰退,必然引发政治的动荡,人们找不到工作,就算是幸运的找到工作的人,工资也低的可怜,人们要求提高工资,降低粮价,于是不断的爆发游行和暴动。人们砸了面包店,抢劫了磨坊,洗劫酒馆和酒窖,暴动的规模越来越大,政府又没有的军队来弹压,血腥革命眼看就要爆发。
政局的动荡,让各国政府焦头烂额,却给了宗教以大复兴的机会。对现实无能为力的人们,在绝望和无助中投向上帝,希望在天意中寻找生活的价值与答案。美国的清教徒们尤其倾向于用神学来解释气象事件,认为天气是神降天威而又变幻莫测的外在表现。
19世纪的美国人,不管处在什么社会地位之上,他们都相信上帝主宰大自然的一切,“天意”是他们解释身边困惑世界的一种方式。他们不认为科学和信仰之间有什么冲突,他们在瘟疫、地震、饥荒中看到上帝之手。哈泼斯杂志指出,“天意”是美国国民心中最普遍、无处不在且根深蒂固的感情。
1816年,教会人数呈现出爆发式的增长,对于眼前遭受的挫折和损失,在暴动之外,人们选择了另一条路,去接受,去顺从,既然这是上帝的旨意,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此前,在法国革命和启蒙思想的影响下,宗教组织呈现了衰退的迹象。而这场异常的天灾却使得宗教热情卷土重来。巴黎的教堂里挤满了祈求天气改变的人,大大小小的教堂都异常拥挤。
整个欧洲也同时出现了许多预言者,他们告诉人们,这反常的寒冷和雾霾,饥荒和黑暗,代表末世已经来到。会有火雨摧毁城市,如同摧毁索多玛,这些预言传遍了欧洲,引起了大范围的恐慌。在维也纳,一个骑兵团照例吹了几声撤退的号角,被紧张的民众误认为这是启示录中“第七号角”发出的声音,霎时间,叫喊声,哀叹声,恸哭声四起,有3/4的居民从家里冲出来,跪倒在街道上,人们内心的恐慌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同时,抑郁症和自杀人数也在显著上升。寒冷潮湿导致了“斑疹伤害”的爆发,这种病会攻击人的神经和血管系统,使人发寒、头痛、恶心和抑郁。这场远在印尼的火山爆发,终于从一场自然灾害,发展成为地球另一端的人们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风暴。
这些变化,在当时的艺术作品中也有迹可循。有科学家用数字化手段测量了500多幅风景画,发现在坦博拉火山爆发之后的几年中,红色用料最多,一方面说明了当时大气中火山灰的含量很高,另一方面也反应出了艺术家在创作情绪上受到的影响。
比如威廉特纳在1816年完成的一副名为《兰卡斯特沙滩》的画作,就描绘了一群人驾驶马车穿过海岸的情景,这幅画完全展现了那个夏季的苦难。数百名毫无戒备的旅行者因为黑暗和大雾的阻挡迷路,最后葬身海湾。在特纳的画中,人们聚集在一起在大雨中赶路,水中倒映着淡红色的云层,未来如此遥远而模糊,就像那个时代一样,前途凶险,混沌,没有人知道未来将会如何。
而在1816年,诗人雪莱和他的爱人玛丽.戈德,从英国前往日内瓦旅行,他们将去约见另一位伟大的诗人:拜伦。他们在日内瓦也同样遭遇到严酷的气候,虽然是夏天,却比冬天还要荒凉,可怕的雷暴雨,导致了山洪暴发。
没完没了的恶劣天气,让他们无法出门,伴随着一道道劈开黑云的闪电,他们终日围坐在炉火边讲鬼故事。那个时期,在他们的作品中都能明显的看到天气带来的影响,雪莱写出了他一生中最阴郁雄壮的作品《勃朗峰》,而玛丽.戈德则写出了她的代表作《科学怪人》,拜伦则写了诗歌《黑暗》来描述一种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感受:
我曾到过一个似梦非梦的幻境
那里,明媚的阳光早已熄灭
浩瀚的星辰,迷失在黑暗宇宙的永恒虚空中
无尽冰封的大地长夜难明
无月的空中笼罩着幽灵,白昼却不再降临
面对绝望的恐惧,人们遗忘了激情
每一颗冰冷的心,却自私至极的祈盼光明
万物居所,皆化为烟火
世界充满了可怕的希望
森林着火,倒下,熄灭
爆裂的树干在撞击中碎裂,只留下一片漆黑……
丹纳曾在《艺术哲学》中谈到:“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必须正确的理解他们所属的时代精神和风俗状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只要翻一下艺术史上每个重要的时期,都会发现,某种艺术是与时代事件同时出现,也同时消灭的。”
举个例子,比如说希腊悲剧诞生的时代,正是希腊人战胜波斯人的时代,小小的共和城邦投入壮烈斗争,以极大的努力求得独立,人们心中充满崇高的理想。等到民气消沉,希腊人被异族统治之时,元气尽丧,伟大的希腊悲剧也就一同消亡了。
合上书本,我再一次眺望远处灰黄的天空。1816年的那场雾霾已成往事,而如今我们正生活在不可知的历史之中,它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命运,对我们的生活造成哪些影响,也许只有再经过百年之后,人们转身回望的时候,才会明白它的意义所在。
它是物质,是我们身边有形的空气,但它又不仅仅是物质的空气,它也同时是经济的空气,政治的空气,精神的空气……每一天,我们都在同样的未曾意识到的空气里呼吸,也潜移默化的被这空气所塑造,所影响,成为这空气的一部分,在一个寒冷的大时代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在300万人被驱逐的国度里,安居乐业似乎也成为一个幻影,一种奢谈。
天灾不可躲,但人祸呢?天灾总会过去,但这个时代的末日何时会过去?又或者说,何时会来到呢?我想努力看清未来,也看清自己的在这宏大图景中的位置,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一阵阵彻骨的寒冷,冬天真是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