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序言

1969年《黑暗的左手》发表并获奖后,由于这个故事自带各种新元素和话题性,当时便引起了一场事关女权、幻想文学、各种主义的大论战,牵涉面非常广、参与名人非常多,最重要的是,厄休拉女神面对各种质疑展现出惊人的战斗力,以少敌众毫不服软,结果就生生地辩论了好多年……其实吵到最后也没分出个对错高下。读书人的事,那能叫吵架吗,那叫坐而论道。然后,在1976年,她专门为《黑暗的左手》加了个序言,说是对这几年论战的总结,其实读起来更像是一种示威。
你过来啊!

这篇序言和小说关系不大,但对于理解厄休拉的科幻小说意义重大,毕竟76年的时候《失去一切的人》一战封神,包揽星云、雨果、轨迹三大奖,海恩宇宙系列完美收官,女神春风得意,颇有一种海阔天空的豁然。然后她才掉回头专门又给《黑暗的左手》写了这篇导言。
在海恩宇宙系列里,根据小说内的时间线,第一本其实是《失去一切的人》,最后一本才是《黑暗的左手》。所以这个最后补完的所谓“序言”,其实是这个系列的最终总结。这篇文章明确了女神的很多基本创作理念和科幻态度。
然后,这么重要的一部分,在国内两次出版居然都没收录……始作俑者真的是《科幻世界》啊!
算了,我也不甩锅了,都是我的错,我自己把它翻译了(渣翻译,您凑活读吧,同时欢迎大拿出手,翻个精致版本的),贴在豆瓣上,嗯,对不起,这个真的非常非常遗憾,算是某种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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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经常被描述为,甚至被定义为,某种预测。科幻作家就是根据时下的流行或现象,为其注入戏剧冲突,再将其导入未来。“如果这样下去,某事便会发生。”嗯,像是预言。条件和结果的因果关系,如同科学家将提纯后的食品添加剂大剂量的投喂给小白鼠,借此来判断人类长期小剂量服用食品添加剂有什么恶果。毫无疑问,肯定致癌。嗯,这也成功的印证了最初的推断。这种纯预测类的科幻作品的内容,就和罗马俱乐部①的预言一样:归根结底都是人类逐渐丧失自由,或者人类干脆灭绝。
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很多人不喜欢科幻小说,一开始他们觉得那是在逃避现实,然后经过深入思考,他们会将理由改为“太致郁了。”
要么致郁,要么致癌,万事万物达到逻辑极限时肯定就这两个效用。
幸运的是,预测只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元素,并不是这场想象游戏的全部意义。如果只是简单的推断,那对于想象力丰富的作者或读者来说,要么太理性主义,要么太简单粗暴。无限可能才是生活最好的调剂。
这本书不是一个推断。如果你喜欢,你可以读读它,以及其他各种科幻作品,权当是某种思维试验。比如说(来自玛丽雪莱),假如那个年轻的医生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创造出人类;比如说(来自PKD),假如盟军输掉了二战;假如这样或那样的条件下,会发生些什么……在现代小说的结构下,并不需要因复杂的道德观而总要有所牺牲,也不需要设置某种僵局;理性和感性可以自由的游走,对其只需要试验性的设限,而这种限制实际上可以是非常宽泛的。
这种想象力试验的目的,就像薛定谔跟其他物理学家所做的一样,并非要实现某种未来——众所周知,薛定谔最著名的推论就是展示出在量子能级的范畴下,未来无法被预测——仅仅是描述,当下的世界。
科幻不是为了预言,而是为了描述。
预言的是先知(不要钱的),神棍(一般会收钱,所以感觉比先知高大上一点),算命先生(明码标价)。预言是先知、神棍、算命先生的营生,但不是小说家的,小说家的营生是撒谎。
气象局会告诉你下周二的天气,兰德公司会告诉你下世纪的天气。我不是建议你从幻想小说家那里去寻求这些信息。这不是他们的工作。他们试图告诉你的,是他们觉得怎样,你觉得怎样——现在正发生什么——现在的天气,今天,此时,下雨,晴天,看!擦亮双眼;听!用心聆听。这才是小说家想说的。但他们不会告诉你,你将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们也只能告诉你,他们见过什么听过什么,这些经历花费了他们一生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一是睡觉和做梦,还有三分之一则在编织谎言。
“真相和现实势不两立!”——是的,当然。幻想文学作家们,起码在他们鼓起勇气的片刻,是渴望真相的:了解真相,道出真相,服务于真相。他们将其藏于一种古怪而狡黠的方式下,虚构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地点、事件,为这个谎言不惜长篇大论添置各种细节,然后还要注入丰富的情感,当他们写完所有这一切后,他们会说,看那儿,那就是真相。
他们会用大量事实去证明他们的谎言。他们会介绍马夏尔西监狱②,真实存在过的;或者博罗季诺战役③,真实发生过的;或者是克隆的过程,实验室里真实的操作;或者是人性的倒退,那是某本真实的心理学课本提及的;或者其他种种真实。这些存在的厚重感通过连贯的场所—事件—现象—行为使读者们忘记自己是在阅读纯粹的虚构,一段从未存在过的历史,任何不合逻辑的地方,无非是作者的臆断。事实上,当我们读小说的时候,我们在失去理智,直到发疯。我们能看到不存在的幻想人物,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能跟着他们一起观摩博尔金诺战役,我们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拿破仑。等到合上书本,我们才能恢复理智(在大多情况下)。
没哪个真正体面的社会能信任艺术家,这有啥好奇怪的?
但是我们的社会,一直困于混乱,寻求引导,有时甚至错信艺术家,把他们当成先知或预言家。
我不是说艺术家不能感受神启,发布预言:诗兴降临在他们身上,神借他们的口舌发声。那些不相信这些的人也配被称作艺术家?如果不相信这个,那他怎能在神借他的手写作,借他的口发声时,与神同在?终其一生,哪怕只有一次。但一生一次足矣。
我不是说只有艺术家才如此责任重大以及如此受神眷顾。那些科学家,时刻准备着,夜以继日的工作中,哪怕睡觉或休息,都在等待神启。如毕达哥拉斯所说,神开口时才不在乎你是在做几何题还是在做梦呢。思想的和谐与韵律的和谐一样重要,数字和文字一样关键。
但是文字会引发误会和麻烦。当下我们被勒令去确信,文字仅在作为符号时才真正有用。我们的一些哲学家,试图让我们承认,一个字(句子、定义)只有在满足概念唯一,发音符合逻辑,理论上能清晰量化,能被理智的人完全理解这种种前提下,才有价值。
阿波罗,掌管光明、理性、平衡、和谐、数学的神,盲从于他的信徒会被其光芒亮瞎眼。所以,不要直视太阳,时不时去黑暗的小酒馆跟狄奥尼索斯来杯啤酒。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在妄言神祇。但我也是个艺术家,所以我有权瞎掰。“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话。”这句是真话。这是我唯一能说的,可供考证的真话。这句唯一的真话,逻辑的角度讲是个悖论,心理学的角度讲是个象征,审美的角度讲是个隐喻。
嗯,很高兴被邀请参加未来学研讨会,尤其是看到系统科学那边给出的大型展望。但被报纸问及2001年美国啥样?这绝对是个可怕的错误。我是写科幻小说的,但科幻小说不是讲未来会怎样的。我对未来的了解不比你们多,说不定比你们还少呢。
这本书并不是关于未来的。是的,书的开头宣称,已经到了爱库曼纪年1490-1497,当然,随便你们爱信不信?
是的,书里的人是雌雄同体的,但这不代表我预言人类一千多年后也会雌雄同体,或者说,我宣称人类迟早总会变成雌雄同体。我只是通过观察,用一种古怪而狡黠的,如同思维试验似的态度来对待科幻,就好像你在特定天气里那某种尴尬的特定时间段观察我们,大家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我不是在预测,或是在限定什么。我是在描述。作为小说家,我通过精心捏造大量的谎言来描述某种心理特征下的真实。
阅读一本小说前,任意一本,我们必须先明确这整本书都是在胡说八道,然后在读的时候却要相信书里的每一个字。最终,当我们读完时,我们可能发现——前提,那是本好书——我们跟读前有一点不同了,我们被改变了一点,好像结交一个新朋友,穿过一条从未走过的街。但是很难讲出我们究竟学到了什么,就是那种感觉。
艺术家处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以虚构为媒介的艺术家将其藏在字句中,小说家声称字句并非只有字面意思。
他们能将文字玩弄于股掌间,是因为文字既有符号学的用途,也有象征和隐喻的用途。(它们还有音韵的用途——语言学的实证主义对此不感兴趣。一个句子或短语能像音乐里的和弦或曲调:哪怕只是默读,灵敏的耳朵捕获到的含义可能要比聪慧的心智捕获到的更加清晰。)
所有的小说都是隐喻。科幻小说也是如此。它不同于传统虚构文学的地方大概是使用了新式隐喻,取材于占据我们当代生活的重中之重——科学,科学、技术、相对论、历史突破,诸如此类。太空旅行就是这些新隐喻的一种,不同的社会,不同的生物;未来史是另一种新隐喻。未来,在虚构的小说里,只是一种隐喻。
在隐喻什么呢?
如果我不承认其中藏着隐喻,那我也就不会写这些文字,这本小说;并且金利.艾④也不会坐在我的写字台前,用光了我的墨水和打字机墨带,相当庄严地告知你我,真实是想象的基石。
①罗马俱乐部: (Club of Rome)是关于未来学研究的国际性民间学术团体,也是一个研讨全球问题的全球智囊组织。 由于它的观点和主张带有浓厚的消极和悲观色彩,被称为“未来学悲观派”的代表。
②马夏尔西监狱:(Marshalsea Prison) 亦称王室内务法庭监狱,伦敦著名监狱,狄更斯很多作品均有描述。
③博罗季诺战役:拿破仑入侵俄国后法俄双方的一次重要会战,双方均投入了巨大的兵力,此战后法军进入莫斯科。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里详细描述了该战役。
④金利.艾:《黑暗的左手》小说主人公,派驻冬星的星际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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