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究竟要活多久才足以谈人生

最近我渐渐生出一些疑惑,在文艺创作中,年纪和阅历究竟是不是一个非常必要的条件呢?是不是只有仿佛活了很久很久的长者,在开口谈论人生啊其实是这样时,才不会被人当做无病呻吟的笑料?
之所以有这样的疑惑,是因为无论在阅读还是写作的过程中,我都感觉到了某种“刚刚好”的理性,热情刚刚好,技术刚刚好,情绪刚刚好,再翻看自己少年时写过的东西,会惊叹于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胡思乱想,好像无论什么,经过了少年的心,都被放得无限大。
起初我认为这是成长,但是渐渐地,我忽然沮丧地觉得,这明明就是感受力的下降,因为活得越久,对周而复始的生活会越缺乏好奇心,越腻味,越懒得深思。
恰是处在这种疑惑之中,我开始着手翻译卡森·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短促有力的句子,粗粝的文风,整个故事像被一只肌肉结实的手臂往前推进,从夫妻之间爱情的流失,到一个整天叫嚣着民主自由的怪人,从仿佛永远在聆听的哑巴,到永远在愤怒的黑医生,遥远的欧洲正处于二战的水深火热,美国南部的小镇在毒辣阳光的烘烤下,有条不紊地将每个人的人生推入绝境。语言上毫不拖泥带水,故事讲得扎实老道,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小女孩从十九岁开始构思,于二十二岁完成的处女作。
我们都知道,很多作家的处女作往往都暗含着他全部的写作野心,那些未能很好被完成的部分,会成为今后成熟作品的养分,《心是孤独的猎手》就是这样一本野心勃勃的作品,人的处境,社会的处境,宗教的处境,政治的处境,这些宏大的命题很多作家避之不及,或者一旦触碰很容易流于主题先行,可是麦卡勒斯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却从容不迫地把它们融汇到自己的书里来,并且毫无天真矫揉的成分。
在我心里,这就是一本孤独之书,包括《伤心咖啡馆之歌》和《婚礼的成员》,麦卡勒斯永远在写孤独,写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相互了解的那种孤独,并勇于将自己全部的思考或者说念头付诸笔端。
二十二岁凭借处女作一举成名,二十九岁瘫痪,五十岁时脑溢血去世,在感情上留下很多乱糟糟的八卦。《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米可几乎可以看做是麦卡勒斯本人的写照,不那么讨人喜欢,有热烈的渴望,总把自己关在脑海之中游来游去,爱胡思乱想,爱说瞎话,早熟,不快乐,很难用好或不好,善良或者邪恶这样苍白的词汇去定义她,和米可一样,这个小镇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难以定义的。
所以,二十岁的卡森麦卡勒斯就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把人的矛盾与复杂看清楚也写清楚了。她用一只少女的手,写出了那些在绝望生活中嘶吼呐喊的男人和女人,从混沌的幼童,到年迈的老人,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她都懂。
说起来,她只活了五十岁,而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作品则是在二十岁完成,时至今日,这本书的力度,恐怕不会有人撇撇嘴说,年轻人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已,小小年纪,懂什么人生呢?
小小年纪,当然也可以懂得人生,因为哪怕活至百岁,也不过是从自己有限的经验出发去理解人生,说到底,都是一家之言。而年轻的作家却不同,她在不断的阅读、观察和思考之中其实已经获得了数十倍甚至数百倍于自己的人生经验,同时因为她的年轻,因为她充沛的能量,她能够放大自己的体验,将它变成一个厚重的故事,被千万人读到。
这是年轻的可贵,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社会风气从倚老卖老,变成了分外热爱“少年”这个词,我们开始教育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持一颗少年的心,还能对这个世界好奇,还能对他人悲悯,还能被轻易打动,永不丧失敏锐。
完成这本书的翻译,我心里的疑惑也得到了解答,我想,七岁有七岁的人生,十七岁有十七岁的人生,二十七岁有二十七岁的人生,无论站在怎样的年纪,我们都有资格谈论人生,都有可能拓宽自己的人生,都有可能挣脱人生的枷锁,也都有可能谈论得很好,很有价值。
第一次读麦卡勒斯,我十七岁,并没有想到二十七岁有机会翻译她最重要的一本作品,我并不认为十七岁的我没有读懂这本书的价值,但我知道,二十七岁的我,因为这一次的翻译,重新认识了麦卡勒斯,以及更多作品的价值。
谢谢我的编辑在翻译过程中给予我的支持和信任,我以我身上与麦卡勒斯能够共情的部分努力还原了我心中的这本书,谢谢你阅读到这里,也谢谢你对译文不足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