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阅读和写作的秘方
对比阅读中西方的理论著作,会发现两者有明显的差异:中国的文学理论(包括文学史)大多侧重于用例子来作为论据。即便是理论性稍强的《文学理论教程》,提及“文学典型”、“艺术真实”、“文学接受”、“期待视野”等抽象专有名词时,也倾向于用耳熟能详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或名人警句来条缕分析,
看惯了中国的叙事方式,来看西方的文学理论,自然有些稍不适应。夏志清用英文写作后翻译成汉语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就明显表现出口语化的特征,且引用大量的史料。但主观情感背后有着客观理论的依托,他独具慧眼地洞察出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这些在国内还不知名的作家作品中的巨大文学价值。
而《耶鲁大学公开课·文学理论》则是将口语化和理论化这两大特征展现地淋漓尽致。口语化是因为作者弗莱2009年在耶鲁大学开设了一门“文学300”的课程,被录制成公开课后受到文学爱好者的追捧,遂成此书。
此书大抵可以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导论,重点梳理“理论”的前史及其兴起。除了给文学下定义,还提出了诸多历来困扰人的问题:什么产生了文学?文学的效果是什么?什么是作者?文学权威的本质是什么?而为了解决阅读是怎样完成的问题,自然而然需要讨论阐释学。
接下来的三部分弗莱从形式、心理和社会方面展开探讨。与其说这是一本探讨理论的著作,不如说其中渗透了西方文化和哲学的发展史。从俄国形式主义到符号学、语言学,再到结构主义。随后从形式和语言方面过渡到心理学侧面,从弗洛伊德,影响论到后现代主义。最后一部分则是偏向于讨论社会与文化方面。
其中,影响论的论述尤为特别。西方历史上,“摹仿”这个传统概念由来已久: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认为诗即是模仿,且是“对自然的模仿”。只不过柏拉图认为诗歌所做的模仿是拙劣的,亚里士多德则认为做得很好。
不过,两人的摹仿理念是大致相同的。摹仿的理念在发展过程中发生了转变,从对于自然的摹仿转为对文学模式,对语言的摹仿。亚历山大·蒲柏在《论批评》中有一个论点,他认为荷马创作《伊利亚特》、《奥德赛》是因为当时并无文学模式可供模仿。而维吉尔所处的时代不仅依旧可以模仿自然,还可以模仿荷马。
即从原先单一地摹仿自然到后来摹仿自然与摹仿艺术,也就是摹仿人和历史事件与摹仿语言同时并行。这是理论上的一大突破和转变。
由于影响论是属于心理学层面,所以无法绕过心理学鼻祖弗洛伊德学说对文学的影响。T.S.艾略特和布鲁姆的观点可以作为研究的两大视点。作为一名浪漫派,布鲁姆推崇个人心灵,而艾略特则强调欧洲心灵比个人心灵更为重要,要充分意识到一个人不是自身,且无法成为自身。
这令我想起鲁迅唯一的爱情小说《伤逝》,里面描写涓生和子君在爱情失去附丽后依旧回归旧家庭的悲剧,实则蕴含了批判当时激进的个人主义,而暗含小资产阶级的个性解放需要融合到大众中去。强调集体的理念与此有相似之处。
在论述“影响论”这一章节中,《耶鲁大学公开课·文学理论》也举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作为例子,这本“天书”并不是“无根之作”,它的根便是《奥德赛》。不过它并非简单地摹仿,而是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原作中的英雄观,对近代社会的日常生活做了毫无英雄气质的记述。这种消解崇高,回归现世平凡的特点在中国当代的后朦胧诗中也可窥知一二。
对比研究中国的文学理论,和西方“影响论”相类似的可以说是“文学接受”。其中涉及一系列的接受过程,包括期待视野、接受动机、接受心境等等。进一步发展,便会出现还原与变异,正解与误解(这一点此书中也有提及)等。
这文学接受在作家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以中国现当代的作家沈从文为例,其作品就明显受到《史记》与《圣经》的影响,可谓中西合璧。而抒情笔调更是与《圣经·雅歌》一脉相承,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试举一二例:《雅歌》被誉为“歌中之歌”。其艺术特点是借助丰富绚烂的意象大胆热烈地倾吐心中所爱。如新娘在形容她的良人时,把他视作一棵“凤仙花”、“苹果树”、“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小鹿” ;新郎在夸赞自己的新妇时,也用了一系列纯洁美好的意象形容书密拉女:“百合”、“小鹿”、“鸽子”、“石榴”等。
这些带有浓郁的古代西亚地区特色的意象组合,勾勒出靓丽的新娘和俊美的新郎,也将男女间的真挚爱情描绘地鲜活灵动。沈从文借鉴了《雅歌》中奇特瑰丽的意象,借此来塑造人物与抒发情感,作品中最常见的便有“百合”、“白鹿”、“狮子”、“羊”等植物或动物。
《雅歌》中互诉爱情的男女,是所罗门与书密拉女。所罗门王俊美华贵,智慧超群的形象在沈从文作品屡屡显现,他们仿佛是所罗门王另一种外化的生命形式,凝集着智慧和爱欲诞生了。和所罗门相对应的,是在“耶路撒冷的女子们”中美貌与德行并存的书密拉女,这类女性在沈从文笔下更是“花团锦簇”,他热烈地赞美他心目中如书密拉女一般的女神,创造出一大批“书密拉女”系列的人物。
《雅歌》作为抒情诗歌,其情节却不显松散。在新郎与新妇的爱情对歌中,青年男女以身相许,互订盟约。同时,以书密拉女和所罗门不断在旷野、牧羊地找寻彼此为情节。沈从文的散文和小说中,也不乏这一特点:文中往往糅合了大量苗家青年倾诉衷肠的情歌对唱,也曾出现为寻爱人在山色里徘徊游荡的身影,显示出的追寻与追求的叙事模式和《雅歌》相暗合。
而文学接受的最高境界,则是超越摹仿,进行一系列创造性转换,形成独特风格的文学艺术。这一点在沈从文的作品也很好地彰显出来。
沈从文仿写《雅歌》中对于身体和爱欲的描写,创造性地构建出具有“古朴湘西”风格的意象。在他的文字中找寻失落的爱欲合一的理想爱情,不遗余力地表现心目中完整健康的生命形式。他汲取了《雅歌》中“园”的喻意,塑造自己的“希腊小庙”——湘西。追忆《雅歌》般纯净自然、不悖于人性的生命存在,期望重建一个古朴的湘西世界,来求得精神上的解脱和慰藉。
文学的深层次阅读不止步于获得心灵的愉悦,在理论的基础上进行鉴赏,你会有另一种视野和体悟,从而获得更为深刻的阅读体验。不是朦胧地感应到这本书写得不错,而是运用理论这本利器对其进行肢解咀嚼。
不仅文学阅读需要理论,文学写作亦是离不开理论的学习。一个系统、完整的理论指导会让让你的写作与阅读更有章法与厚度、作为一门文学理论入门书籍,这本《耶鲁大学公开课·文学理论》不是枯燥乏味的教条,而是口语化地引经据典,涉及大量文本与材料,每一章节都适合进行细读,研讨。风趣幽默又引人入胜,将文学理论的发展与历史、哲学完美地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