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菜的猫国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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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青菜相识很有戏剧性。
那会儿刚开始玩豆瓣不久,一位喜欢画画的网友说是看了李青菜的博客才知道我的。可是,李青菜是谁啊?顺着链接找到了青菜的博客,瞬间被她的文字融化了——她居然拿我画的唐陵跟梵高的麦田相提并论,心虚之余不免窃喜。郑板桥说过:“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何况这位素昧平生的李青菜还这么会夸人。转眼想到了梵高的结局,不免又为自己所做的这份工作落泪了。后来,那位网友怀孕生子,慢慢地鲜有联络,而青菜倒成了从未间断问候的朋友。多么奇妙,就像传统的章回小说一样,有些人物的出现就是为了引出另一段故事。
那还是博客的时代,微博、微信一概没有。虽已从纸张转入网络,作者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写东西,读者(这个词儿用得真好)也是认认真真地去读文章。有的人文章好,可通篇掉书袋,处处透着各种明白,读者看得好累(估计自己写着也累);有的人像谐星一样每句话都要抖机灵儿,明摆着有浪费他人生命赚取钞票的嫌疑。青菜不是这样。她的文章视角鲜明,瞄一眼就会兴致盎然,好看得不得了!都说“阅读的乐趣”,我觉得青菜的文章就是最好的注释。
青菜的爱好很广泛:阅读、美食、摄影、寻访古迹,其它还有不少爱好,她不常显摆我也就无从知晓了。青菜好旅游,除了南美洲,可能鲜有她没去过的地方。
青菜访古很有意思。在她的游记中,你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我”在行走。她在《冬游法海寺笔记》里是这样描述“帝释梵天礼佛护法图”的:“这个队伍中的主角都是穿着中国宫廷服饰、长着中国面孔的外国人,一水儿带着翻译味的名字。比如队尾,我们老百姓最熟悉的阎王老爷,正式的名字竟然是阎摩天。阎摩天带着两个跟班儿:牛头鬼和赤发鬼,很横的样子。牛头鬼拿着比自己还高的大锯,穿着一条极美丽的团花短裤;赤发鬼的头发迎风一甩,拍洗发水广告似的。”写得多生动啊!我读后忍不住要到法海寺的墙上找找团花短裤和用了洗发水的红头发。她要是换作这样描述:“手持大锯,力大排山”,那就成了评书,是徒具形式感的水词儿,可惜很多人还喜欢这样描述。
作为一个北京人,贫是少不了的,可人家能说到点子上——这可能跟她的职业有关系。青菜是广告从业人员,单是游记的名字起得就让人欢喜:《腰缠万贯下尼罗》、《约旦河东 约旦河西》、《洛阳亲友如相问,河南巩义真好玩》……偶尔来个极其朴素的题目,也让读者感觉背后必有深意。
就是这样一位妙趣横生的博主,2009年之后(我的天!快要十年了)就只写有关猫的事情。昌平国的日常生活全部被浓缩到小区里的猫世界。猫国其实跟人类差不多,也有尊卑、美丑和人情冷暖,再加上人类的掺和,情况就更复杂了,漫画家廖冰兄不就画过一本《猫国春秋》嘛!
李青菜的搜狐博客“针线笸箩”于2011年6月26日之后停止了更新。同时,慢阅读的博客时代也逐渐走向衰落。好在,豆瓣上可以时常看到青菜和猫们的消息。
经过差不多十年的积累,《当喵星人有了门牌号》出版了。这不同于一般把网文攒成集子的做法。青菜的博文里,常会抽不冷子跟谁谁逗几句贫嘴,在出版物里这种家常的小梗都不见了。这也难怪,书籍要面向的是大部分不了解你的读者。可是删掉这些,文章依然耐读,丝毫不影响整本书的完整气息。这就跟《金瓶梅》删掉了那些咸湿片段,依旧不影响它的伟大是一个道理吧!
翻开封面,首先看到是个昌平国喵星人地图拉页。地图被画成了猫的形状,连眼睛和笑口都暗暗地藏在小区里。从颜色上判断,猫国是个森林覆盖率超过50%的地方——跟缅甸差不多,红色的小箭头标注着书中喵星人活动的场所,有15处之多。
目录之前的衬页上写着:“纪念我的奶奶海茹珍(1911-1999)”。青菜常在文章里提及这位穿中式偏襟褂子的老太太。记得在“针线笸箩”博客里有一篇山西的游记,似乎是赶上了七月十五,到处都是烧纸的人。青菜说,她也想买点纸烧烧,可烧给谁呢?给她去世的奶奶罢。可奶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这会儿不知道投胎在谁家扎着蝴蝶结弹钢琴呢!想想也就没去买。这段当时被我读了好几遍,大笑之后却是生死两茫茫的惆怅。
和我相反,青菜自小儿是不喜欢猫的。自从帮朋友桔猪收养了黄大咪,俨然一副昌平国众猫的守护天使。
照顾猫这种神秘生物,不是端点剩菜那么简单,那是傻瓜都会做的事情。接下来的步骤才是一个负责的猫奴该做的事情。流浪猫寄身于现代都市,为了它们自己也为了这个城市的生态,我们必须积极去面对。要么跟我和Tina一样,压根儿没精力参与这事,偶尔买点猫粮交给楼下霍阿姨,却从不涂着粉红小脸蛋儿、粘着假睫毛去装观音菩萨,对人家的工作说三道四。
开篇地图拉页的背面是解救流浪猫的攻略,画的很卡通,但真的很实用。
首先得让它们吃一顿横的。《编辑部的故事》里的小保姆不还让余德利领着搓了顿大肉包子吗?接下来就是捕捉、体检、疗伤、驱虫和绝育。捕捉是个技术活儿,得有耐心。我小学上自然课的时候听见楼下猫叫,下了课找见就要抱。那是一只小奶猫,对我也没客气,一口咬住左手的食指,留下一圈儿窟窿眼儿。我唯一打狂犬病疫苗就是这次。这些都做下来,是要花一笔钱的,但能花钱解决的都不叫事儿,最最让人头疼的就是今后生存问题。运气好、长得俊会有人收养,不然只能放归山林野生喂养了。最严重一次,青菜救助过一只小瞎猫,刚过满月,双眼流脓,清理一次要17、8根棉签。经过努力,就凭着这先天条件,居然被一位爱心超强的女孩儿收养了。
那只小瞎猫被青菜起名小虾米。她擅长文字的本事都被用到那群流浪猫身上了:什么黄保安、胖三儿、老郭(官名米恺睿•郭布罗)、怪小白……。生动又准确,连我这种对姓名无感的人,也瞬间记住了它们。
青菜的书不是孤零零地写猫,也记述了爱猫和不爱猫的人的喜怒哀乐,带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活脱是一幅当代北京普通市民生活的画卷。青菜的文字毫不甜美、没有戾气、没有偏执、常说大实话。她是个极具幽默感的人,只有对人情世故的穷通,才能写出这手文章。我敢肯定,二十年后,我们回头再看这些文章,一定会感受到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那种浓厚的时代气息,就像今天仍有大批观众愿意一遍一遍地欣赏《我爱我家》那样。
从未跟动物打过交道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尽管我还有过跟猴子打交道的经历,但为了增强我的话语权,我要宣布:咱也是养过猫的人——虽然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至于和猫的缘分恐怕还要早上一些,不过因为过于年轻,只有被动交往的份儿。上面这组照片中我的体积跟猫差不多。那会儿父母工作忙,白天把我送到郊区的泡崖子大队丛奶奶家,晚上下班再把我接回来。
自从“记忆”在我的大脑里产生后,我就被爸爸带到相册前告知:这猫是我的好朋友。这事儿我自然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能懵懵懂懂地接受曾跟着猫一起玩耍的暗示。但搁到今天,谁也不会在乎那三五年的记忆时差了。
再后来,我上学了,终于对这个世界拥有属于自己的视角。我家那时住在苏联人盖的尖顶砖房里,自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鼠患。先是地板下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听见天棚上老鼠打闹的声音,然后仓库里的食物留下啮齿动物的牙痕。终于有一天晚上,当我们全家其乐融融地看电视时,一只耗子冲进了客厅,全家人一顿追打,耗子是否被打死已没有印象,只记得当作静物写生的瓶子被砸碎了几个。
接下来,这场人鼠终极对决转移到院子里。我家在院子里养了上百只鸡雏,起初只是偶尔察觉小鸡失踪。终于有一天,一只耗子往洞里拽小鸡被我们亲眼目睹。那些日子,不亚于车祸现场的鸡舍不断地凌迟着我的幼小心灵:你们见过小鸡的尸体一头扎进鼠洞,胃都被咬出来的惨状么?
养猫吧!我爸骑着车子过了铁道,去丛奶奶家抱回一只虎斑猫,在把我家每人手上狠狠地挠了几道血绺后,就逃得无影无踪。我们又先后去丛奶奶家抱来几只猫。青菜的奶奶常会念叨:“三色的猫,灭三里地的鼠,在论的”。我家第二只猫就是个三花猫,那是个干活儿的猫,从此我家的鼠患终于得到平息。可惜,它后来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死在了家里。
我爷爷最喜欢猫,那会儿没有猫粮这个概念,连人吃饭都得去粮店凭本供应呢!人吃啥猫就吃啥,我家的猫饭都是爷爷拌的。猫跟他也最腻乎。夏天傍晚,暑气散尽,爷爷坐在躺椅上,旁边搁着绿豆汤,猫伏在他的腿上,从院子外头飘来拉拉秧的味道。多么美好!连拉拉秧在记忆里都是美的。唉!人要是不会变老该多好。我爷爷也是1999年去世的,跟青菜的奶奶同一年。
差不多是小学三年级,我的速写本上开始大量地出现猫的形象,先用蓝图纸,后使新闻纸。我家最后养了一只虎斑猫,是个大美妞儿。它还是小猫的时候就往家里叼过大老鼠,长大以后还送过咸鱼、喜鹊。它在家里先后下过两窝小猫,爷爷把它们照顾得很细心。很不幸,第二窝小猫全部夭折,尸体让猫妈妈刨出不知道埋到哪里了。爷爷不跟我们一起住的日子,猫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一个初夏的清晨,已经是初中生的我,在家门前的小路上见到它的身影。我冲它招呼了一声,猫停下回过头来打量着我,然后就消失在草丛里。半年之后,我家搬进了楼房。从此,再未见过它。又过了7年,爷爷去世了,我那会儿已经不用新闻纸画画了。我家旧居如今是一丛新起的小区,我从没进去过。家中再不曾养猫。
两年前,我曾许诺为青菜这本书画插图。但我的晚期拖延症让我的诺言化作肥皂泡,我因此体重变得越来越沉。记得青菜曾有出版一本博物馆旅行的计划,我很愿意为那本书画满插图。
最后再说一句,干货满满的《当喵星人有了门牌号》特别适合冬天阅读。你们一定知道,北方冬日的温暖是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