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混沌不清的执念,一场暧昧不明的暗涌

这部小说共有四本。我看前三本时完全陷入了对男主的迷恋: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如此纯洁、高尚、正直、隐忍、诗意、多愁善感的怪人。然而,还有一个神奇的第四本。第四本基本没有新情节,主线是写克里斯托弗的哥哥马克卧病在床回忆各种克里斯托弗的事情。此外还穿插了瓦伦丁、希尔维亚、以及一些旁观者对这些事件的回忆和思索。克里斯托弗在第四本中几乎没有出场。 第四本的主要内容实际上是闪回前三本的情节,然后让不同角色对这些事件进行各自的注解。 前三本是红楼梦,第四本是脂砚斋,差不多就是这么一种关系。 这一注解不要紧,简直把事情搞得超级复杂。一本关于纯洁与高尚的书就这么被搞成了一团复杂暧昧的暗涌,甚至出现了一些细思恐极的事情。比如说,前三本中读者得到的印象是,克里斯托弗的父亲自杀,是因为对儿子品行的失望。然而马克在第四本里开了一个惊天的脑洞,他怀疑父亲自杀是因为瓦伦丁是父亲的私生女,也就是说克里斯托弗和瓦伦丁一直在乱伦。读到这里简直吓得我把书都扔了。不过我仔细想了想,这件事情不可能是真的,因为前几本中写道过克里斯托弗的父亲竟然,在六十多岁的高龄,曾经认真地考虑过要娶瓦伦丁为妻。从这些情节也可以大致看出,这本书里的几乎每个人都处在一种狂热的性压抑状态。所以,这本书当然确实如很多介绍里说,是写贵族精神世界的挣扎,是写一战对社会秩序的影响,是写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英雄克里斯托弗,但是,这本书同时也写了很多复杂暧昧的心理动机和情欲暗涌。我一向认为,一本小说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人性的复杂和模糊。如果每个人的动机完全清楚明白,小说便失去了很大的趣味。按照这个标准,《队列之末》简直是一个极度有趣的研究对象。 我其实挺感谢BBC的迷你剧把克里斯托弗改成了一个相对比较可爱的人(不然我搞不好根本不会看这本小说)。迷你剧的剧情停在了停战日克里斯托弗和瓦伦丁终成眷属的美梦里。而且,在剧中,战争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克里斯托弗,让他至少能够放弃部分执念向前看看自己的生命和整个世界。在小说里,即使是战争也并没有真正触动克里斯托弗的精神世界,除了终于和瓦伦丁走到一起以外,他好像仍和战前一样冥顽不化。他和瓦伦丁的结合也没有剧中那么干脆和明媚。在停战日当天克里斯托弗一直叫瓦伦丁回母亲家去,瓦伦丁则坚决不肯走,两人脸色惨白、筋疲力尽地耗到了凌晨三四点钟,连旁观者马克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和电视剧光明唯美的结尾对比,小说里的情况怎一个雾数了得。 讲到克里斯托弗的这些冥顽不化的执念,我只能说他是我读过的所有小说里的所有人物中最作的一个(此前在我排行榜上位列第一的是《春之雪》的松枝清显) 。克里斯托弗的这套作的理论体系庞大复杂到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概括的地步。用瓦伦丁的话说克里斯托弗的这套体系是“his cloudy obsessions and obstinacies”,也就是他的“一团混沌不清的执念”。就算是克里斯托弗的灵魂伴侣瓦伦丁,也无法完全掌握这套执念的所有细节,根据瓦伦丁的注解,这套混沌执念的核心是,克里斯托弗认为“如果统治阶级失去了统治的能力或欲望,他们就应该go underground”。至于go underground到底是什么意思,克里斯托弗自己曾注解过go underground意味着战后他应该自杀,而战后他实际的做法是放弃所有财富特权隐居起来过清苦的生活。我觉得翻译一下这条原则,就是克里斯托弗认为如果不能做到自己心目中理想的高贵绅士典范,他就必须让自己受苦受难来缓解对自己的失望,或者说救赎自己的错误。这和中世纪的苦行僧如有杂念就要拿鞭子抽自己差不多是一个意思。这套价值体系的中心原则其实就是自虐。 而克里斯托弗的哥哥马克认为,克里斯托弗这套体系的心理动因是:第一,克里斯托弗想当一个圣人;第二,克里斯托弗想要跟这个世界保持距离。马克进一步认为,实际上克里斯托弗完全能够轻易地谅解和原谅这个世界的邪恶,他之所以不肯原谅,只是急于想抓住一个借口,好继续保持和世界格格不入的姿态。 希尔维亚至少背书了马克的第一点注释,她也认为克里斯托弗的动机是他总想当个圣人,这一点引起了她的强烈憎恨。希尔维亚对克里斯托弗的所有丧心病狂的报复基本都是这种憎恨引起的。 至于克里斯托弗自己, 他自己对自己的注解大概可以总结为“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纹”,也就是一种精神洁癖。但是,对身边的人的许多相当龌龊的行为,克里斯托弗非常轻松地就原谅了,他甚至从未对这些人产生过发自内心的厌恶。所以我觉得马克说的很对,克里斯托弗并不是精神洁癖,他各种行为的最合理解释就是他一直在想尽一切办法、抓住一切借口地自虐,并从中获得一种苦行僧式的快感。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简直就是一场盛大的SM。 对于希尔维亚私奔的事件,克里斯托弗看似做出了圣人式的回应,他不仅完全隐瞒此事,而且背下所有黑锅,甚至不惜故意误导别人,暗示自己才是不忠的一方。接下来就是希尔维亚一边继续对他不忠,一边丧心病狂地各种抹黑陷害他,终于让他身败名裂简直完全没有立足之地。而克里斯托弗全程没有还过一次手,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过一次。后来所有知道内情的“正常人”(至少包括马克和坎皮恩将军)都认为克里斯托弗的行为是完全不合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但是克里斯托弗和希尔维亚的这种精神SM关系的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呢?克里斯托弗的各种打不还手并不是为了修复夫妻感情,在私奔事件后的许多年中,他一直以一种完美的冷淡和礼貌把希尔维亚几乎逼到崩溃。最后在克里斯托弗上战场之前,希尔维亚终于跟他爆发了正面的感情冲突。希尔维亚指责克里斯托弗一直在下流地利用她,并且说:如果这么多年来,你哪怕一次骂我是婊子荡妇,哪怕一次指控我杀了你母亲,叫我下地狱。哪怕一次提到孩子的问题,提到私奔的事情,也许我们就能重新走到一起。但你,却选择永远如圣人般高高在上。你曾经讲过一匹马因为勒马索太紧而受尽折磨,舌头几乎被割成两半的故事,你说你为这匹马几乎难过地哭了。 我就像那匹马,你却一直这样折磨了我7年。所以我恨你超过恨魔鬼。 以希尔维亚的性格,这算是一番非常真诚的倾诉了,她不仅等于完全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而且放弃了矜持只为了剖白自己的感受,只为了得到一点回应和和解。然而,克里斯托弗的回应简直绝了,他特别冷静和礼貌地表示:我从不谴责你,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不赞成过你的行为。因为曾有一个男人伤害过你,所以你有权力,并且有义务(为了孩子)去伤害另一个男人。我正好是那个男人,这是上帝的旨意。就算到上帝面前,我也会说你是一个毫无过错的女人,你从未做过任何错的事情。 在我看来,克里斯托弗的这番神逻辑的话(“为了孩子你有义务来伤害我”到底是个什么逻辑?)确实完全符合希尔维亚对他的指控,他用表面的慈悲和原谅折磨希尔维亚,其手段之残忍,态度之冷静,简直令人发指。 在这场冲突中,希尔维亚多次要求克里斯托弗“不要再演这出老戏了”,“既然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既然你今晚就会投向另一女人,既然你明天就会去前线送死。我们就不能坦诚相对10分钟吗。”我觉得在这个生离死别的时刻,希尔维亚甚至已经不再想索要感情,她想要的,只是克里斯托弗的一点点原谅而已。 然而无论希尔维亚说什么,克里斯托弗都一口咬定她没有任何过错。希尔维亚提到孩子的事情、通奸的事情、害死克里斯托弗父母的事情,克里斯托弗一一论证了“你完全没有错”。他以这招完全堵死了施舍给希尔维亚任何一点原谅的可能性。只要我不承认你有错,你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原谅不是吗。在这些道德感情问题争论无果以后,希尔维亚又说,既然你破产了,我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的。结果克里斯托弗不仅拒绝拿她一分钱,而且立即把整个格罗比庄园加上孩子的教育权全部送给了希尔维亚。这种行为真是超级典型的克里斯托弗式作为,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事情上,他都绝对不能占一点便宜,他必须吃尽一切亏,受尽一切虐,才能赢得他的SM游戏。希尔维亚最后被他逼到尖叫,而我们的英雄克里斯托弗始终保持冷静礼貌,完美地演出了全场。 尽管希尔维亚是个相当可怕的女人,但是在这次冲突中我觉得她是非常真诚的。我几乎可以理解她此前为什么要各种丧心病狂地抹黑陷害克里斯托弗。她想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打开一个沟通的渠道,哪怕不能得到克里斯托弗的爱情或者原谅,至少她想得到一点他的回应。但是克里斯托弗从来没给过她任何机会。这场SM战争打到这里,连希尔维亚这样一个被形容为“thoroughbred”的女人都已经接近崩溃。在临别前的这一场,希尔维亚已经不在乎输赢,她甚至打算接受克里斯托弗已经属于瓦伦丁的事实, 她只想要和解。但是克里斯托弗硬是一点让步都没有作。最后希尔维亚说,“这么说来,你确实一个邪恶的人,我一直试图相信你是个邪恶的人,虽然我从未真正相信过。” 我第一次看这段情节是被克里斯托弗的高尚打动的。一个女人对他做了这么多恶毒的事情,他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对方。但是,当我重新回头看这一段情节,我开始相信其实事实和表面有很大的差距,人们深层的动机也和他们的表面行为有很大的差距。事实上克里斯托弗的整个逻辑都很难成立,如果真如他说的,他如此怜悯希尔维亚曾经受到别人的伤害,那么作为一个圣人的他,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克服自己的痛苦,给予希尔维亚想要的理解吗?希尔维亚已经相当明确的表示,虽然先犯错的是我,但我只想要一点理解和接纳而已,我请求你,不要继续高高在上地审判我了,请你原谅我。但是克里斯托弗却用一套圣人的神逻辑,强行堵死了原谅之路,要把这种无穷无尽地精神凌迟永远继续下去。我很难相信克里斯托弗不懂希尔维亚的感情,克里斯托弗是一个非常聪明、对旁人的情感异常敏感的人。在后面的一段情节中,他通过一点点极其微妙的情况就立刻判断出坎皮恩将军想和希尔维亚结婚(我反复看了好几遍都没看出这一点),而他和希尔维亚感情问题的症结,书中许多比他笨得多的人(坎皮恩将军和马克)都看得很清楚了,只有他自己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克里斯托弗其实比希尔维亚更享受这场SM爱情游戏,他看起来是极端痛苦却从不还手的抖M,其实他也是一直以惊人的冷静和残忍折磨对手的抖S。这场游戏大概满足了马克所说的克里斯托弗的两个最核心的愿望:一是他要当圣人,一个受苦受难的圣人;二是他要和正常人的所有正常的负面情绪——嫉妒、仇恨——完全划清界限,以保持遗世独立的姿态。在这种拧巴的行为带来的巨大痛苦中,他大概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整部书的故事是从希尔维亚私奔开始的,但是我们完全可以推想,这场SM游戏很可能从两人一结婚就开始了。从婚姻一开始,希尔维亚就是过错方,人人(包括克里斯托弗)都知道她婚前不贞,都知道孩子不一定是克里斯托弗的。克里斯托弗是个无比骄傲的人,他绝对不会流露出一丝责备的意思,因为他绝不愿接受一个可笑而嫉妒的丈夫的角色;而希尔维亚也是个无比骄傲的女人,她更加无法主动请求克里斯托弗的原谅(何况对方还有一套你没有错,所以我不可能原谅你的神逻辑)。所以这场道德凌迟恐怕从他们结婚的第一天就开始了,私奔事件只是忍无可忍的希尔维亚的一次出格的报复而已。在这场临别和解完全失败以后,在克里斯托弗这种油盐不进的行为刺激下,希尔维亚发起了新一轮的疯狂报复,她跑到前线不仅快狠准地搞出了推门事件(她并没有说迷你剧里的那番柔情蜜意的话,他们两也没有任何差点要破镜重圆的意思),而且对坎皮恩将军诬陷克里斯托弗是社会主义者,这两下都是要克里斯托弗死无葬身之地的狠手。 在第四本里,希尔维亚回忆了一件她小时候的事情。她曾经为了和家里的一个仆人作对,而声称要伤害一只仆人很喜欢的小猫。于是仆人说,如果你敢,我就鞭打你的屁股,让你一周都不能坐下。希尔维亚说,当时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并且至今回忆起这件事情,那种奇异的快感还很会清楚地浮现出来。“虽然在她的一生中,从未真的经受过肉体的暴力,但她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这样一种感情:如果克里斯托弗打她,打到她只剩一口气,那多么好。”她一直隐秘地渴望着这样的事情。 除了SM以外,我实在没法用其他任何理论来解释上面这段情节。我们强悍恶毒的S女神希尔维亚其实内心深处是个抖M,谁能想到这种事情。所以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克里斯托弗和希尔维亚的爱情之所以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失败,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在骄傲和慌乱中一开始就站错了位置。克里斯托弗明明是抖S,演的却是任打任骂从不还手;希尔维亚明明是抖M,演的却是穷凶极恶从不住手。所以当然,这场全世界最拧巴的爱情游戏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 其实在第四本开始之前,作为读者的我根本拿不准希尔维亚和克里斯托弗到底是否还爱着对方。在两人的内心独白中,他们都在意识层面上完全否认自己仍然爱着对方。但是第四本的描述显示,他们显然仍在某种潜意识层面上爱着对方。 在第四本中,马克提出了一种非常简单直接的注解,他认为希尔维亚的所有行为只可能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她希望把克里斯托弗拉回她身边,再次和她同床共枕”。马克的论据超级简单:因为“除了爱以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动机能造成如此深刻的仇恨”。在第四本的结尾,希尔维亚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闯进了怀孕的瓦伦丁家里(克里斯托弗不在家),作为她最后的表白,希尔维亚吹啜泣着说自己并不会伤害他们的(瓦伦丁和克里斯托弗的)孩子,她还说自己一直想要再有一个孩子,小小的可爱的孩子。在第四本的结尾,希尔维亚终于决定主动离婚成全克里斯托弗和瓦伦丁。所以希尔维亚当然一直爱着克里斯托弗, 在她所有丧心病狂地迫害克里斯托弗的行动背后,她最大的痛苦,居然是没能有一个确定无疑属于她和克里斯托弗的小小的可爱的孩子,多么令人震惊。 至于克里斯托弗,他从很早就开始相信自己已全心全意地爱上了瓦伦丁,他相信希尔维亚只是一个他希望能够不再纠缠下去的对象。然而当他在战地想起希尔维亚的时候,他的想象里既有恐惧和厌恶,又分明带着隐晦的情欲。他想象,不管战争有多长,不管余生有多长,希尔维亚会一刻不停地仇恨着他。 他想象 “希尔维亚蜷缩在修道院的床上,四周环绕着她明艳动人的秀发,缓慢地、冰冷地恨着他。像一条蛇,眼睛一动不动、嘴巴紧紧闭着,望向远方,一刻不停地恨着他。”他甚至还把希尔维亚比作欧律狄刻。而对瓦伦丁,克里斯托弗好像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和情欲有关的想象。他第一次对瓦伦丁产生感情,是瓦伦丁在前面领着他穿过一片草地的时候。他看着瓦伦丁的背影,想到:“这就是英格兰!一个男子和一个少女走过肯特郡的草场:男子体面、清洁、正直,少女贞洁、纯净、生气勃勃。”然后他想到他和瓦伦丁都熟悉这里的每一只啼鸟和每一朵花草的名字,便感到无比的美好。后来身在战地的克里斯托弗在某个深夜摘下了一片常绿蔷薇的叶子,他亲吻叶子、抛向空中:“这是给瓦伦丁的。”他冥思到:“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这是给英格兰的。”他说:“见鬼,这是爱国之心。一个冻的半死的约克郡人,在凌晨两点为一片蔷薇的叶子而伤感不已,一半为了一身报春花芬芳的短鼻子少女,一半为了……英格兰!”克里斯托弗对瓦伦丁的爱似乎完全是精神性质的,这种爱和他对祖国、对理想国乐园的幻想联系在一起(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对另一人的爱情能和爱国主义如此纠缠在一起),他被她的轻盈、洁白、和健康的活力所深深打动,他相信她是她的灵魂伴侣,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倾听他的人,但这种感情似乎和情欲完全没有关系。哪怕在他最动情的时候,她也只是一个“短鼻子的”、并不很美丽的少女。 我想,跟希尔维亚的SM关系虽然给了克里斯托弗某种隐秘的快感,但当然更多的还是巨大的煎熬。所以一朝被蛇咬的克里斯托弗选择了一个和希尔维亚完全相反的伴侣,并且从完全的情欲之爱倒向了完全的精神之爱。他对希尔维亚的拒绝不光因为希尔维亚出格的行为,也不光因为他自己的骄傲和拧巴,这种拒绝里有对自己情欲的否认和拒绝。他,克里斯托弗,格罗比的蒂金斯,完美的绅士和圣人,当然应该和瓦伦丁这样洁白的少女在一起,而不是和希尔维亚这样美艳的荡妇在一起。和瓦伦丁在一起的生活更符合他理想中的典范生活,一个圣人的生活,完全精神化的洁白无瑕的生活,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生活。选一个精通拉丁文的、并不过分美丽的少女做情妇,住在清苦的农舍里,被自己的阶级所抛弃,这简直是一种满足了克里斯托弗一切渴望的理想生活。 我其实很不喜欢第四本中作者对两位女主角的描写,希尔维亚最后的身影是为了一个她求而不得的孩子崩溃哭泣,瓦伦丁则几乎变成了一个琼瑶小说里的少女:她住在破旧的农舍里,穷的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而她担心的事情居然是,如果自己想要一件好衣服,会不会因此失去克里斯托弗的爱。瓦伦丁此时好像已经完全变成了克里斯托弗的附属品,她想的只有“没有克里斯托弗我无法活下去”、“克里斯托弗永远是对的”(这句话第四本里起码出现过5次)、还有她肚子里的婴儿。我不知道瓦伦丁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在第一本里,她是个女权主义者,她是一个反战者,她会和克里斯托弗争辩,她那种简单直接的活力曾深深地打动过克里斯托弗(和我)。然而到第四本,尽管她拉丁文还是那么好,尽管她在破旧的农舍里也仍然会读萨波,但她似乎变得脑袋空空,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爱情和孩子以外的任何东西。作为一个女性读者,我不禁觉得非常的厌烦,大概在作者的世界观里,除了做母亲和做妻子以外,一个女性说到底还是不能有任何其他的人生意义的。 说回克里斯托弗对精神SM的爱好。他不仅对希尔维亚如此,对自己的哥哥马克也几乎完全一样。走向生命尽头的马克最大的心愿是让克里斯托弗答应继承格罗比。 克里斯托弗对哥哥无比友善温柔,他整夜地陪伴哥哥,几小时几小时地读博斯维尔给他听,然而关于继承格罗比的事情克里斯托弗却一次也没有松过口。按照克里斯托弗自己早前的说法,他拒绝继承父亲或哥哥的任何一分钱,是因为父亲居然听信他人对他(克里斯托弗)品格的污蔑而自杀了。他不能原谅,所以他不管怎样都不会接受格罗比。但是马克认为,所谓不能原谅哥哥和父亲完全是克里斯托弗的一个借口,这是他们兄弟间的一个游戏,克里斯托弗的拒绝是游戏的一部分,他的所有温柔、陪伴、朗读博斯维尔也都是这项游戏的一部分。马克认为,在这个游戏里,他们兄弟两人“谁也没有真正得过分”,并且“大概永远不会有任何一方得分”。这场游戏就是无穷无尽、毫无结果的僵持。这场游戏让他(马克)感到疲倦和心碎。看,被马克看穿的这个游戏与克里斯托弗和希尔维亚的游戏性质是完全一样的,因为对方的某种错误,克里斯托弗选择用温柔、礼貌、冷静、坚不可摧的拒绝、和永不原谅来无穷无尽地折磨对方。他太享受这种精神SM游戏了,这大概是他的那团“混沌不清的执念”里最突出的一种花样。 然而克里斯托弗的那团“混沌不清的执念”中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有极度的骄傲和优越感,有彻底的悲观和极度的风险厌恶,有“在任何情况下绝对不能展现任何感情”的莫名信念。这些东西好像并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执念,而是整个英格兰的某种民族精神。 克里斯托弗不遗余力的自虐行为背后其实有着极其强大的优越感:即使我一文不名,即使我身败名裂,我也不会恐慌,因为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拿回财富和名誉,因为我是格罗比的蒂金斯 (果然后来他哥哥恨不得求着他继承格罗比和大笔财产)。再比如,克里斯托弗后来和一个美国人一起做生意。他说这就像他从前选择和苏格兰杂货商的儿子麦克马斯特做朋友一样。如果他“一定要和某个人产生亲密的精神接触,那他唯一的标准是此人不要来自来他的国家和他的阶级”。因为“如果某天他背叛了你(任何生意伙伴或朋友总会在某一天背叛你),你不会觉得太过于耻辱”。而被自己国家、自己阶级的人背叛,则是奇耻大辱,所以必须从源头上杜绝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假如我认真梳理一遍这本书的话,大概还能找出100个各种一言难尽的例子。克里斯托弗是个聪明人,他完全明白这些执念是可笑的,是对实际生活的幸福毫无帮助的,但是他仍然要用生命来坚持这堆高级而荒谬的东西。这堆东西好像是一种高级艺术,又好像完全是一堆精神糟粕。所以这是一套庞大而混沌的“作死”体系,所以我觉得克里斯托弗是人类历史上最作的人。 克里斯托弗总相信旁人都不了解他,他相信人们诽谤他,是因为以人们抱着龌龊的想法而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坚持。然而,实际上,他周围的人对克里斯托弗的这团执念似乎都惊人的了然,马克和希尔维亚对克里斯托弗的注解几乎比他自己的认知还要本质。麦克马斯特,这个为了名利背弃了朋友的小人,在和克里斯托弗分别的时候流露出了惊人的痛苦和感情。在克里斯托弗打算离开时,麦克马斯特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梯,无视周围的所有客人,追着克里斯托弗请他留下。“他就像女人般悲伤和痛苦”,他语无伦次地嘱咐克里斯托弗一定要对瓦伦丁表白,他哭着一遍遍地说着“我请求你,我请求你一定要相信,我会永远珍惜……”。此前麦克马斯特也对瓦伦丁做过类似的表白:他拉着瓦伦丁的手,一遍一遍地说着“我请求你相信,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们两,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们两”。麦克马斯特后来再也没有出过场,作者只告诉我们,他功成名就,却在豪华的乡村别墅里精神崩溃。在第四本里,伊迪丝来找克里斯托弗,因为麦克马斯特去世后留下的条款是:遗孀必须先还清他欠克里斯托弗的债务,才能拿到保险赔偿。我相信麦克马斯特到死都想着克里斯托弗,我相信他在后来的生命中从没有一刻放下过对克里斯托弗的愧疚。 尽管麦克马斯特背叛了克里斯托弗,但我相信他的眼泪和表白是完全真诚的。他真心爱着克里斯托弗和瓦伦丁,真心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因为他两也代表着他(麦克马斯特)心中洁白无瑕的理想世界。麦克马斯特事实上完全理解克里斯托弗,他对克里斯托弗的那个纯洁和理想的世界的热爱,也许和克里斯托弗本人的热爱并无区别,只是他不得已要背弃那个世界。我怀疑麦克马斯特根本死于这种背叛带来的心碎。另一个人,坎皮恩将军,外表糊涂庸俗,却原来也是骨骼轻奇非俗流。坎皮恩在军营里大骂克里斯托弗的那段既像是精巧的政治手腕,又像是不可抑制的感情流露。克里斯托弗对坎皮恩说:“我知道你从未相信过任何一句诋毁我的谣言。”他们两之间好像建立了巨大的理解甚至父子般的温情。坎皮恩最后甚至激动到伸手去摸克里斯托弗的膝盖,然后此举着实吓了克里斯托弗一跳。(这个绝不流露任何感情的民族一旦表达起感情来简直是……一言难尽。)坎皮恩显然也(至少部分)理解克里斯托弗的执着,然而,他仍然主动选择做个庸俗的人。前脚真情流露,后脚他却又跑到格罗比去和希尔维亚搞在一起了。 但不管这些人的选择如何,他们并非不了解克里斯托弗,对于克里斯托弗的那团“混沌不清的执念”,他们几乎人人心有戚戚焉。只不过他们没有克里斯托弗的勇气,或者没有他那么优越的条件来真的追求那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姿态。格罗比的蒂金斯也许不在乎身无分文名誉扫地,但一个苏格兰杂货商的儿子却负担不起这样的奢侈。 我觉得这本书最好的地方在于,每个人都很复杂和矛盾(也许除了瓦伦丁)。所以他们看起来才都那么拧巴,所谓拧巴,就是这些复杂的元素在互相纠缠拉扯。希尔维亚既残忍野蛮,又脆弱天真。马克既毫无想象力,又充满了奇异的洞察智慧。坎皮恩似乎是真的庸俗可厌,又似乎根本是大智若愚。麦克马斯特既猥琐软弱,又惊人的坚贞深情。当然最复杂的人大概还是克里斯托弗,他既无私又自私,既柔软易感,又残忍冷静,既S,又M,反正整个就是一团混沌不清的暗涌。好在有他这样一个怪人,就有一个瓦伦丁来配他。马克曾经对瓦伦丁说:“你是为他(克里斯托弗)而被创造出来的。你不能怪人们老要把你们凑在一起。他们不得不那么做。如果你不存在,他们甚至必须创造出一个你来。就像但丁和比阿特丽斯,世界上真有那样的璧人。”所以也许作者自己也承认,瓦伦丁是全书最不像真人的人物,她一味的单纯美好,一味的洁白无瑕,她是为克里斯托弗而被创造出来的人。拧巴了半辈子的克里斯托弗,终于因为瓦伦丁而答应接受哥哥的钱财(然而直到马克咽气,克里斯托弗也没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他,神啊!)。拧巴了半辈子的希尔维亚,也终于决定放手成全瓦伦丁和克里斯托弗。全书的结尾是临终的马克想到诺亚方舟,并要瓦伦丁好好对待克里斯托弗。这对璧人终于劫后余生,似乎要走向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