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的复活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出版了这本书。那时我给它起了个晦涩的名字:《诗之仇恨》。当时我觉得,只有仇恨才能抵达真正的诗。诗只有在反抗的暴力中才能获得强烈的意义。然而诗只有在召唤不可能性时才具有这种暴力。
诗是给绝望的一个吻。巴塔耶自述,“现实主义在我看来像个谬误。”他清晰地意识到,小说与诗都旨在描绘现实,但这种描绘的本质是虚构叙事。真相贫瘠,而死亡丰盛,唯有打破想象的界限,才能找到通往“不可能性”之路。
《不可能性》一书由三个部分构成,《老鼠的故事》与《狄安努斯》分别是男子与神父的日记,视角交错的“我”与“我”在死亡肉欲中堕落,而《俄瑞斯忒斯纪》则像诗人本人的日记一样,倾吐着对不可能性的追求。情节不是这些文字的主要内容,它们保持着私人话语的破碎与跳跃,却意图以其间的个人意志敲击真相。
老鼠,在巴塔耶笔下即是人的象征。他在《天空之蓝》里描绘黑衣人是“靠近我的也是一只卑贱的老鼠”,而在《不可能性》里,老鼠不仅承接了相同的意象——“A本身就有着老鼠的激情和性格”,同时也以硕鼠的形象展现出生命力的骇人面貌。若将这些意象结合在一起,一个道貌岸然的黑衣人,一个在十字架前挥着萨德皮鞭的男子,《狄安努斯》篇的执笔者——A神父的形象便浮现出来。而俄瑞斯忒斯,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弑母者,则以其名为第三个篇章带来了道德审判的寓意。俄瑞斯忒斯的弑母行为不仅践踏了俗世道德,复仇女神以古律法对他进行的审判同样也败下阵来,这既是背德者的胜利,也是既定规则的惨败。
但背德者仅仅是《不可能性》颠覆之路的一块铺路石。文本本身即在追求着日记对日常的颠覆,生活之中只有“我我我”,只有我的呻吟我的欲念我的焦虑我的失落我的秘密我的存在我的空虚,被省略的姓名化身符号,成为“我”自我表达的工具。而这极端真切的欲念虚无,才是虚伪之下仅存的真相。
“如果我撒谎,那么我就处于诗的层面,处于以言语超越世界的层面。如果我坚持盲目地贬低世界,那么我的贬斥就是假的。”不同于兰波对美的诅咒,巴塔耶更接近波德莱尔的“美永远是怪异的”,他的笔下是缪斯的病态美,是“她丑了下去”,是“我所爱的就是她身上的恨,我爱那恨意赋予她容貌的不期的、骇人的丑陋。”(《天空之蓝》)这种爱,是诗之不可能性的一种热辣辣的解答,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可完成的挑战”,“正是疲于世俗陈规所圈定的有限此间的读者所期待的。”
米沃什在《诗的见证》中讲道,“诗人以一个爱上世界的男人的形象出现,但他注定要处于永恒的不满足之中,因为他想让他的文字穿透现实的内核。他不断地希望,不断地被拒绝。”这正是不可能性的真相。而诗,便将在对不可能性的追求中进入永生之夜,进入谎言的复活和世界的死亡。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倒下,我手上是否有足够的力气来写完这个句子,然而,无法改变的意志占了上风,当我失去一切时,当这个屋子被永恒的寂静统治时,桌子边上支离破碎的我在那里,像一束光线,可能会摔碎,但仍旧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