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江村经济》:真正的学者和学术
“如果说人贵有自知之明的话,那么,一个民族研究自己民族的人类学当然是最艰巨的,同样,这也是一个实地调查工作者的最珍贵的成就。”(3)马林诺夫斯基的序言充满赞美,说道自己阅读本书时常感到嫉妒。他的赞美毫不过分。人类学在诞生之初和探险、殖民紧密相联,生产科学话语下关于“他者”的知识。即使是作为现代性批判,耽搁在太平洋岛屿的人类学家也容易流于猎奇外加好古,在异域寻找三代遗民,以逃避日渐压抑的西方文化。然而,此时、此地的社会和文化,才是20世纪东西方知识分子面临的真正问题。
社会学系的课程表中《江村经济》反复出现,几乎每次重读,都被费先生笔下1930年代的开弦弓村深深迷住。每次的阅读体验很相似:故事开始于农村家庭,这一社会制度的核心是“香火”绵续、父系继承,是一个让生活在21世纪的女性百般反感的地方。但是,接着读下去,会愈发意识到村庄系统的自洽。费先生师从功能主义学派,采用一种整体论、系统论的视角。他笔下的传统中国村庄的社会制度(家、性别与婚姻、财产与继承、宗族等)与经济制度(农业、手工业、土地、消费等)乃至生态制度(人地关系)互相协调,同时作为一个开放的系统,和外界贸易形成稳定的互动和互相依赖。
Pomeranz《大分流》一书中的生态制约在这里得到很好的体现。江南人口密集,开弦弓村面积的90%以上都已经用于种植水稻,产量约一半供自家食用,剩余在市场上出售,用来交地租、买其它生活必需品、进行礼节性花费。后嗣既是祖先崇拜伦理的要求,也有“养儿防老”的必要性。同时必须进行主动的人口控制。村中家庭平均成员是4人,因为每家的土地只够这些人生存。如果孩子数量多、长大后分家,每家的土地不够,便有贫困的危险。因此,杀婴的做法虽然有违道德,却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聘礼、嫁妆、铺张的婚礼现在被认为是落后的习俗,甚至是物化婚姻。但是,这笔巨额花费不仅是一笔经济交易。“小媳妇”(即童养媳)固然可以大大缩减婚事费用,但是,人们只要经济不紧张,仍会追求明媒正娶的传统婚姻。聘礼和嫁妆极大影响妇女的地位、新夫妇建立独立家庭的能力,同时也缔结姻亲。通过婚宴的礼金往来,亲属的联系也得以加强。熟悉人社会依赖关系网络提供的经济和情感上的相互帮助,而陌生人社会中这两方面都处于真空。
还有很多,无法一一详述,让人由衷向往这个“旧社会”。所谓向往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又有什么理由幻想当代社会是更加进步的呢?对于底层的农民和工人,旧社会至少还有宗教信仰和人际关系的慰藉。对于环境,当代社会更是以一种自杀性方式突破了生态制约,走向高能源消耗的不归路。
村庄并非自给自足,人们生计的一部分来自于蚕丝业,早已和世界市场相联系。但是,工业化生产使得世界生丝价格下跌,传统生丝的质量也无法与工业制成品抗衡,销路中断。家庭预算无法平衡,村民开始停止文娱和礼节性活动,甚至陷入出售存粮、借高利贷的境地,一些人选择外出打工。整个传统的经济秩序、社会制度面临解体。费先生面临的问题是:村庄当何去何从?
功能主义意味着社会各个组成部分各有功能、互相配合,使社会机体得以正常运转。面对外界的影响,社会系统就需要调整,使各个功能重新契合。费先生的姐姐在当地开展蚕丝业改革,建立乡村合作工厂,旨在修复出问题的环节,重建社会秩序。合作工厂设立在农村,可以维持家庭和村庄结构的稳定,这大概也是后来费先生主张的乡镇企业的原型。当然,机器生产的逻辑不同于传统的家庭手工副业,社会组织必然会发生变化。问题在于,机器生产必然决定相应的社会组织吗?还是人们可以进行设计,为理想的社会组织服务?
这段话大概来自费先生的姐姐:“机器用来增添人类的幸福。不幸的是,它被用来为相反的目的服务。但我仍然相信,试图把这些工具引进中国的改革者的责任,是寻找一种正当的办法使用机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人不应该成为机器的奴隶。换句话说,把机器当作一种生产资料的人应该拥有机器。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合作的原则。要按照资本主义的方式来组织新的工厂容易得多,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应该为资本家的利益工作而使人民更加痛苦吗?从技术改革所得到的利益应该归于参加生产的人们。”
改革计划也面临很多困难。工厂生产需要资本和利润周期,需要入股者有“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而村民常常只看短期的实际利益。合作社式的民主也是外来事物,村民并没有真正在思想上成为工厂的主人,这种组织模式便容易水土不服。此外,机械生产意味着需要的人力减少,多余的妇女劳动力没有地方可以吸收,一些坚持家庭蚕丝业,一些去外地打工,都和合作社的初衷相违。工厂短期没有盈利,一些人开始养羊补贴家用。这些种种不同方向的变革的潮流还没有稳定下来,还在村庄内部和外部不断的激荡。然而战争的到来使得实验过早地终止。
最后一章,费先生讨论土地问题。他并非单纯地谴责地主。在传统制度中,地主并非完全是压迫剥削的一方,而会在饥荒、疾病等情况下帮助佃户。佃户交租用掉粮食产量的40%,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这也是很长时间里的稳定状态。“按照老年人的看法,交租被认为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正如有些老人说的:‘我们是好人,我们从不拒绝交租。我们就是穷,也不会去偷东西,我们怎么会拒绝交租呢?’”(168)佃户并非被洗脑,而是因为传统制度足以维持“农民的道义经济学”,将人们的生活维持在自给自足水平线的上下。
面对西方工业扩张,原有的平衡被打破。“中国农村的基本问题,简单地说,就是农民的收入降低到不足以维持最低生活水平所需的程度。中国农村真正的问题是人民的饥饿问题。”(249)按照费先生的看法,土地改革、减收地租、平均地权是必要的步骤,给农民以喘息的机会。下一步必须要发展工业,同时这一进程中要尝试避免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犯过的错误。
“成千个村庄,像开弦弓一样,事实上已经被入侵者破坏,然而在它们的废墟中,内部冲突和巨大耗费的斗争最后必将终止。一个崭新的中国将出现在这个废墟之上。我衷心希望,未来的一代会以理解和同情的态度称赞我们,正视我们时代的问题。我们只有齐心协力,认清目标,展望未来,才不辜负于我们所承受的一切牺牲和苦难。”(252)
读到结尾总是会被感动到哭,也自残形愧。作为一个学生,总是焦头烂额于读不完的读不懂的书,不知道写什么的论文。而身边的人,总是叽叽喳喳地讨论“研究什么方向容易找工作”,或是怎么发论文。对于前一个问题,犬儒的回答当然是“既然入坑就要做好找不到工作的准备”。但我们能不能也有一点理想,也像费先生一样面对真正的历史和社会呢?否则有什么资格做费先生想象中的“未来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