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撸猫撸狗养蛙儿子的热情,菲利普·迪克全明了
「若说动物是最原始的隐喻,那是因为人和动物之间的基本关系是隐喻性的。」
——约翰·伯格《为何凝视动物》
人工智能高速发展之后,可以预想的是仿生人越来越像人,那个时候,我们当如何区分仿生人和真正的人?换言之——如何定义人性?是什么决定了人之为人?近年来,越来越多讨论这个话题的影视作品进入我们的视野,“异形”系列、《银翼杀手》、《机械姬》……对于这个问题,科幻作家们思考得更早,像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四部曲”,更不用说菲利普·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电影永远是遗憾的艺术,即使经典如雷德利·斯科特在1982年拍的《银翼杀手》,也仅从菲利普·K·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提炼截取出仿生人的身份认同纠结拍成电影,剔枝除叶的时候,把PKD内核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舍弃了。很少看到有人讨论PKD对待动物(尤其是宠物)的态度,但在我看来,这是构成他宇宙观和价值观的重要部分。他认为:我们对待动物的态度定义了我们的人性。
在《银翼杀手》里,我们仅仅能够看到赏金猎人拿出一台神秘的小机器,架在被测试者的眼睛前面观测眼部运动,对原理没有作更详细的交代。而原著里对这个测试移情能力的设备作了较为详细的说明,和测谎仪类似,仪器操作者会描述一系列社会情境,请被测试者对每个情境作出快速反应,与此同时,记录其呼吸、心跳、瞳孔收缩和毛细血管扩张等指数,对被测试者的情绪加以综合判断,得出其移情能力的数值。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里,PKD不动声色又意味深长地把动物嵌入几乎所有的社会情境测试题里——
“你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个小牛皮钱包。”
“你有一个小男孩,他让你看他收集的蝴蝶标本。”
“你翻开一本杂志,看到一整页裸女图片,你的丈夫喜欢那张图,这个裸女俯卧在一大张美丽的熊皮上。”
“你在读一本战前写的小说,书中人物去参观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他们饿了,走进一家海鲜餐馆,其中一人点了龙虾。厨师当着他们的面把龙虾扔进一桶开水中。”
“你租了间山中小屋。小屋在一片嫩草地里,由布满节瘤的古朴松木建成,里头还有一个巨大的壁炉。有人在墙上挂了一张旧地图。壁炉上方有个鹿头,是头成年雄鹿,长着成熟的犄角。跟你在一起的朋友对房间的装饰赞叹不已。”
“你跟一个男人约会,他邀你去他家。到了他家,他给了你一杯酒水。你端着杯子站在客厅里,看到卧室门开着。卧室里的装潢很漂亮,墙上贴着一张斗牛海报。你走进卧室,想看得清楚些,他跟着你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你在电视上看一部老电影,电影里有个宴会正在进行,宾客们享用着生牡蛎,主菜是炖狗肉,肉中间夹着米饭。”
“你坐在那儿看电视,突然发现手腕上爬着一只马蜂。”
……
所有测试题都没有标准答案,PKD不要求人类一定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但在他看来,仿生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即使智力超群,但它们没有能力理解别的生命存在,更没法对于别的生命存在移情,即产生同理心,因此对另一个生命的喜怒哀乐完全无动于衷。
这本书里描绘的未来,物种一个接一个灭绝。(想想世界上最后一只硕果仅存的白犀牛,想想因为“味道好”活活被吃成濒危物种的禾花雀,你还会觉得PKD描绘的仅仅是未来吗?)未来的人们为了满足情感需求,造出了各种几可乱真的电子宠物:电子羊(男主角在自家真绵羊病死之后,订制了长得一模一样的电子羊,像照顾真绵羊一样照顾它,以致于邻居们根本没看出来他家的宠物是偷天换柱的机械产品)、电子蛤蟆(你可以在电子宠物商店买到配套的喂食套餐:包括各种各样的人造爬虫和昆虫。)
在PKD笔下,智力发展不完善的约翰无法分辨真猫还是假猫,但他会因为猫的病痛感同身受,即使因为智力的缺陷把真猫当成了假猫,但移情能力货真价实,还急切地想找到猫咪身上的插头,给它充电,以缓解其痛苦。在PKD看来,这就是人性,与智力无关。反观智力超绝的仿生人,仅仅想知道蜘蛛只有四条腿能不能活,就用指甲剪随随便便剪掉了它的腿,仅仅想知道剩下四条腿的蜘蛛还能不能跑,就用火柴烧它。当约翰为蜘蛛求情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蜘蛛很值钱吗?我们照价赔偿行不行?
事实上,除了大名鼎鼎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PKD所发表的第一篇作品也是关于动物,甚至干脆是替一只狗“发声”,用狗的视角来看世界,那个短篇的标题直接明了地用了一个模仿狗叫的拟声词《Roog》(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的《记忆裂痕》一书中收录了这个短篇,标题翻译成《沃昂》也是再妥帖不过了。)
在很多年以后,回忆起自己这篇处女作,PKD说这是送给一只动物的礼物,虽然现在的它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已经不再吠叫。他深情地谈及故事的灵感来源——他曾认识一只叫Snooper的狗,“它对于自己的任务有一种信念,就像我对我的工作一样。它的工作是不让人从主人的垃圾桶里偷走食物,它卖力干活是因为它幻想主人认为这些垃圾很宝贵。……它看到的东西不同于我们看到的。它已经发展出一套完整的信仰体系,一种完全不同于我们的世界观,而且逻辑上也能找到证据支持。”
设身处地理解一只狗,成为PKD自成一派的写作方式发端,在对自己创作方式的自我剖析中,PKD再次强调移情能力——即设身处地理解另一个生命——的重要性:
「我二十七年来专职写作,都是以一种原始的方式为基础:试图进入另一个人的大脑,或者另一种生物的大脑,并透过他或它的眼睛往外看,而且这个人与我们其余人的区别越大越好。你可以从某种智能生物开始,进一步向外拓展,推测它的世界是什么样。显然,你不可能真正了解它的世界,但我想,你可以好好地猜一猜。」
从这个意义上,1976年的PKD说:「我怀疑自己现在的作品是否比1951年这篇(Roog)写得更好。现在的我只是写得更长了而已。」
1975年,PKD的长篇《流吧!我的眼泪》获得雨果、星云、坎贝尔三项科幻大奖提名,最终只获得了坎贝尔纪念奖最佳长篇小说。评论家们从各个角度分析过这个小说涵盖了PKD一如既往关注的两个母题:“平行世界”的真实性、“孪生妹妹”意象,但我却更为书里一个配角絮絮叨叨回忆自己痛失爱犬的叙述所打动——
「有些人爱上某只宠物,后来这只宠物死了,这些人就把爱转移到新来的宠物身上。可这很伤人,很伤人啊。」
「从某种意义上,你与自我分裂开,尾随它一程,直到你再也跟不上它。……你哭泣,你号啕大哭,因为你还没有完全从那个地方回来,就是那个你随它而去的地方。你那鲜活、跳动、震颤的心尖仍留在那儿。一个缺口。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痕。如果这样的事情在你的一生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那么,你的心就会散落太多碎片,你将再也无法体会真正的悲恸。到那时,你自己也大限将至了。」
——大概也只有二十年如一日凝视动物PKD,能够以如此温柔而高贵的悲悯看待人的悲恸:没有真正的爱就没有真正的悲恸,悲恸是生死同瞬,比高山更沉,比海啸更猛,几乎把人撕成碎片,最后在你的心上留下缺口和累累伤痕。悲恸是意识到接下来你必须孤身一人,意识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因为孤独是每个独立个体的终极命运。但是,你依然会走上那条循环之路:
爱,失落,感受悲恸,离开,然后再去爱。
这不是《科幻世界》20192月的异乡人那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