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咒语》中的存在主义悲剧

今天本来在读西哲史的马勒伯朗士章节,看到马勒伯朗士谈上帝的观点,突然又回想到了乙一的这篇收录在《Zoo》里的短篇——《上帝的咒语》。中学的时候读完这个短篇,只觉十分震撼。每一个段落都充满着十足的狂气、离奇与悬疑感。现在回想起那残酷而又奇幻的情节,才觉察到故事背后的诸多隐喻......但觉分外悲凉,结尾更是让内心隐隐作痛。 故事中的“我”所面临的,是一个萨特所说的“他人即地狱”的永恒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故事之中永远无法调和,就像对于我们每个读者们一样。 对于什么是他人即地狱,援引一个知乎的解释:“当我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看外界时,世界向我聚拢,我是世界的中心,我完全自由。(中略)当我发现我被他人凝视,我变成了他人凝视的对象,我成了他者,我在他人的目光下变质了,我在我的活动之中把别人的注视当做我自己的可能性。”也就是说,自我由于他人的注视而扭曲。 在故事里,乙一使用了一个极端的例子,即让故事的主角“我”呈现一种极端的反社会人格:害怕他人的注视,嫉妒心和自卑感都极强,骨子里是一个冷漠、自私的孩子,但是因为害怕让别人看到真实的自我而失望,所以一直虚伪的扮演着好孩子的角色,内心却极端痛苦挣扎。然而实际上“我”所面临的矛盾,是我们大多数人都共同面对的困境,只不过每个人的程度不同,不会像“我”这样极端。通过设置这样一个反社会人格的“我”,作者能够在很短的篇幅当中酿造出强烈的戏剧冲突。太宰治《人间失格》当中的“我”通过整本小说传达出的在他人(尤其是父亲)的阴影下挣扎的痛苦,《上帝的咒语》只用了寥寥数页就营造出来了。 这个短篇对于每个角色都着墨不多,但是每个角色的特点都异常鲜明,而且各有作用。妈妈象征着以关爱之名义擅闯自己生活的人;爸爸象征父权的阴影,是人身上背负的沉重期待的化身;狗象征着生活中直接面对的恐惧因素;弟弟象征着同辈竞争者,是生活中不安与威胁的间接来源。 然而最主要的,还是“我”、弟弟与爸爸,三个人构成的矛盾结构,也就是上帝-该隐-亚伯的矛盾。该隐杀死亚伯是《圣经》里人类犯下的第一桩杀人案,亦是一桩兄弟之间的残杀。《圣经》里是这样讲述的: “有一日,该隐拿地里的出产为供物献给耶和华。亚伯也将他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献上。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只是看不中该隐和他的供物。该隐就大大地发怒,变了脸色。耶和华对该隐说:“你为什么发怒呢?你为什么变了脸色呢?你若行得好,岂不蒙悦纳,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该隐与他兄弟亚伯说话,二人正在田间。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把他杀了。” 故事中的该隐与亚伯是一对兄弟,也就对应着《上帝的咒语》中的“我”与弟弟,两个人共同面对这威严的、并且时刻注视着两人一举一动的上帝(天父/父权/父亲)。尽管小说中的弟弟并不完美,但是确实“我”所羡慕的存在: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并且好像能够看透我的一切。该隐(“我”)既不服上帝(父亲),又时刻想着要杀死亚伯(弟弟),最终杀死弟弟后,却要背负着罪业终生流浪在荒野中,永远无法从痛苦中解脱。 这即是小说中的悲剧所在:“他人即地狱”,所以是不是只要杀死其他所有人,世界上只留下自己一人,就可以从地狱当中解脱了呢?作者给出了否定的答复。在犯下了几乎杀光世界上所有的人类之后,“我”无法承受内心的自责与愧疚,竟然对自己下咒,让自己仍然生活在所有人都还活着的幻觉中,重复经历着以前所经历过的所有的痛苦,一次次地遗忘,又一次次地轮回,十分之讽刺。人的天性又决定了人无法脱离他人而生活,所以即便个人从内心深处深深的痛恨这这个充满他人的地狱,却只学会了如何在他人中生活,所以即使他人已经不再存在,自己也依旧困在如同地狱般的世界中。在这个意义上,地狱不是他者,而是心魔。 一个人孤零零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生命有什么意义呢?故事给出了一个存在主义式的答案:人生没有意义,一次一次的重复着痛苦以及从痛苦中解脱的过程,获得一点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兴许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就像西西弗一遍一遍地把巨石推到山顶,然后看着巨石重新滚回到山脚下,一遍一遍地重复一样。结尾的最后一句话,“我终于来到了梦寐以久的一个人的世界了,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了”,表面上看是一次解脱,然而看过前情的我们知道,这短暂的解脱只不过是下一次绝望的开始而已。每次希望都会以绝望作结,再开始下一次飘渺的希望。 这个故事有着浓浓的日本社会的背景。熟悉日本文学或者影视的人肯定都有所了解,日本的社会是如何一个高度互相联结着的社会。这其实是集体主义比较盛行的东亚文化圈的共同问题,只不过日本相比中韩两国还更加严重一些。丸山真男就曾经在《日本的思想》当中写道,与西方普行的个人主义观念不同,日本的社会中处处是“眼泪的斥责,关爱的皮鞭”。个人的自我表达被社会强力压制的状况,也是日本自杀率畸高的原因之一。写下这个故事的乙一,想必也曾因为这层矛盾而深深痛苦着吧。 《上帝的咒语》中有一点跟《狂人日记》有点像,那就是主人公在非正常状态下看到的世界的样子,反而是世界真实的样貌。《狂人日记》中的“我”在发疯之后看到了这个世界“吃人”的真相;而《上帝的咒语》中的“我”,因为自己被自己下咒,而看到所有人都还存在着的幻觉,只不过每个人都好像没有感情,只是机械化的存在着。这何尝又不是一种真实世界的隐喻呢? PS:最后贴一下开头所说的马勒伯朗士的学说。马勒伯朗士认为物质世界是不可认知的领域,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仅仅是由于上帝施加的影响。“如果上帝毁灭了这个被创造的世界,并继续以他现在影响我的方式影响我,我将继续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怎么样,是不是既视感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