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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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十一月,美国大选结束,奥巴马连任。第二天我开车上班,NPR里一位受访者按捺不住激动心情,宣称共和党再不改革、拉拢少数人群就没有希望了——“原因很简单,现在没有足够的白男做它的票仓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里,最开始也许因为赞同,而后来则生出疑惑。最近一年多以来,这句话时时在脑海中回荡,左右碰壁,仿佛一记记清脆的耳光。
16年大选中,我对美国拥护特朗普的右派开始产生兴趣。选举结果出来之后,我从短暂的沮丧期里爬出来,一口气听了好几本关于美国锈带与南方右派的书——从轻松易读带有美国梦色彩的自传(JD Vance的Hibilly Elegy: 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到摆历史讲道理的专业著作(Nancy Isenberg的White Trash: The 400-Year Untold History of Class in America)。这些书都是好书,绝对开卷有益,但我总觉得意犹未尽,总觉得大脑深处有那么一些东西身处死角,难以触及——直到我听到这本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
刚听完序言,我就意识到,这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书。
这本书的作者Arlie Russell Hochschild是伯克利的社会学系教授,为了写这本书,她深入路易斯安那州南部沼泽湿地地区,采访了多名当地居民。除去一两个特例以外(譬如当地环保部门的退休专家),受访者都是白人、基督徒、工薪阶层、保守派、茶党支持者;他们痛恨政府干预,反感福利制度;他们是共和党可靠的票仓,在16年大选中压倒性地支持特朗普。为了理解这些人的政治立场从何而来,Hochschild选择环保问题入手,试图解答一个让她困惑许久的问题——多年石油开采,为当地带来严重的环境问题,然而这些当地居民一方面饱受环境污染之苦并对此诸多怨言,但另一方面却强烈反对政府拨款保护环境,治理污染。她把这个问题称为自己的“锁孔问题”(keyhole issue)和“巨大悖论”(the great paradox),因为从更大的范围来说,这些人在环境问题上所展现出来的矛盾之处,也在许多其他社会问题上反映出来——譬如作为美国最穷的州之一,路易斯安那每年从联邦政府领取巨额拨款,相当一部分当地人也曾经或正在领取救济,然而他们毫无例外地反对福利制度。用Hochschild的话来说——为什么如此需要帮助的人,却如此抵制这类帮助呢?
她当然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过去几十年里,许多经济学家、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都试图解释这个悖论,并为此提出了许多理论。譬如有的学者认为这种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富豪阶级所造成的——共和党的政策一向对富人友好,这些顶层阶级的成员可以从中获利,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他们调用手中资源,利用媒体、教会、草根组织和社交网络将共和党塑造成传统价值观的旗手,大肆宣扬减税可以创造就业机会的(错误)观念,并且抹黑自由左派,从各个方面影响甚至误导下层选民,促使他们投票支持那些与他们利益向左的政策与政客。另外一批学者认为政治倾向植根于每个地区的历史与传统,譬如新英格兰地区的人与欧洲交往密切,于是对自由左派的观点感到亲切;而在南方,南北战争的伤口使得选民对联邦政府感到反感,故而力挺持有小政府的立场的保守派。还有一些学者则指出,选民所看重的不仅仅是经济政治问题,很多时候价值观在投票中更加重要——譬如在左派心中,创造性、个人自由一类的东西压倒一切;而对于右派而言,权威和秩序则更加重要。Hochschild在书中第二章一一介绍了这些观点,她认为,这些观点对她的研究也很有启发作用,然而,它们并不能解释所有问题。
听她综述这些观点的时候,我一直忍不住皱眉摇头。真的吗?广大右派选民大多是被误导的对象?或者他们的选票都是反复权衡经济利益与文化传统价值观以后的抉择?这些理论显然有许多可取之处,但在我看来,它们是那样的“学术”,那样的“理智”,那样的“头头是道”。也许正因为这些思路是如此强调逻辑分析与利益权衡,以至于许多左派对此感到不解和沮丧:这么明显的对你没有好处的事情为什么你还要做?如果不是智商感人,那就一定是受人蒙蔽(或者正是因为智商感人所以才会受人蒙蔽)!它似乎暗示,只要我们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对方就会投入我方阵营。这样的看法,在我看来不但错误,而且危险——它不但简化问题,并且带有高高在上的智识优越感,让对方产生反感,进一步拓宽阵营分化的鸿沟。而我自从大选以来,内心深处隐约的念头正是:也许一切并没有理智的的解释,也不需要理智的解释,仅仅从冰冷的数据和逻辑入手,也许我们永远也不能抵达问题的核心。
而Hochschild也是这样想的,并且用这种想法指导她的调查研究。她诚实、深刻、尊重他人、思路清晰、文笔诚恳,她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深入接触了许多当地的保守派,尽量抛弃预设的观点,并不试图去说服谁,或者被谁说服,仅仅去聆听和感受,试图勾勒美国右派的“深层故事”(Deep Story)。虽然她的书像任何一本学术著作一样,引用了大量的数据,但她从来不以数据和逻辑来批判受访者的感受。她的重心,永远放在情感(emotion)上面。
Hochschild认为,美国南方右派在过去几十年里,在许多方面确实感受到了挤压和排斥。在经济方面,几十年前,高中毕业就能参加薪酬颇高的蓝领工作,养育一家人,而这种好事已经随着制造业衰落与全球化的趋势一去不返。书中受访者许多是中年的白人男性,研究显示,他们是美国第一代收入比不上父辈的人。也许他们并非赤贫,但经济的压力和落差是实实在在的。在文化方面,由于整个社会的声音愈加开放,尤其在同性婚姻和女性权利等方面所取得的进步,让这些保守派觉得自己所看重的传统的价值观念受到挑战。从人口组成的角度上来说,白人、中老年、信仰基督教的男性在人群中所占比例确实日益缩小,再加上自己的文化被边缘化,这些人逐渐觉得自己也成为了“少数人群”。然而,联邦政府的政客,尤其是民主党自由派们,成天宣扬地都是“其他”少数人群的权益——黑人、拉美裔、移民、LGBTQ人群争取平等权利的声音铺天盖地,而他们的痛苦挣扎却无人问津。甚至,比无人问津更糟糕的是,那些住在东西海岸受过高等教育的自由派们趾高气扬,自以为占领时代潮流和道德制高点,给自己肆意贴上落后、顽固、不文明、红脖子、乡巴佬等各种标签。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逐渐变得不满、怨恨、多疑。在他们内心深处,一个“深层故事”逐渐成型。在这个故事里,他们排在长长队伍中间,等待美国梦。他们勤劳、耐心,遵守道德准则,坚信只要自己勤勉努力就能实现梦想。然而,他们发现有人开始越过自己,从队尾直奔前列,这些人里有黑人,有移民,有穆斯林,有女性,有同性恋,甚至有一只全身被原油覆盖的鹈鹕——那些举着环保大旗的自由派,居然把动物的利益置于活人之上!他们开始躁动不安,开始感到不公,而这个时候,他们发现队伍外面赫然有人对越位者摇旗助威,甚至拉着他们的手把他们带到队伍前方,这些鼓动越位的人里有民主党,有联邦政府的官员,有自由派的智识精英,还有黑皮肤不戴美国国旗名字里有胡森二字出身可疑的总统奥巴马。他们怀揣自己的内心故事,只与观点相同的人分享自己的看法;他们抱群取暖,互相安慰支持;他们摈弃自由派媒体,只在Fox News和其他保守媒体中寻求认可。在这样回环往复的反刍发酵之中,这个内心故事得到加强,植根在他们的大脑深处,左右他们的三观和选票。当他们在投票抵制联邦政府的影响、支持削减福利项目,反对自由派各种倡导平等开放接纳少数人群的主张时,他们真正所要表达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不满——你们造成了我们现在的窘境,现在只要是你们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
在聆听这个深层故事的时候,最开始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反驳它——不是这样的!那些排在队尾的人之所以排在队尾并不是因为他们笨,他们懒,而是因为他们曾经被绑上镣铐,被禁锢在家里,被歧视被排斥,现在让他们越位,是一种弥补!还有,这些人并没有真正地跑到你们前面去!你去看看数据,多年来housing policy的歧视造成黑人的房产只有白人的十分之一不到!女性头顶依然有玻璃天花板!好吧,我同意拉人越位的具体做法很可能不够好,有时拉的人不一定是最需要帮助的人,但我们应该进一步完善这个系统,而不是彻底打翻它!但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大通内心反驳,不又走上了自由派“晓之以理”的老路?滔滔不绝地讲道理砸数据不正反映我自己的傲慢和优越感?于是,我心里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我不再试图和假想中的敌人争辩,也不再急吼吼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替他人寻找原因,我只是安静地去听,去试图体会这个深层故事里面的挣扎和痛苦。我问我自己:如果一种感受没有数据支持,逻辑站不住脚,这种感受就应该因此被轻视么?显然并不是这样。感受和情感的本身,和理智与逻辑一样,都是人脑神经网络的产物,它们都是真实的,重要的,对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有着沉甸甸的影响力。话又说回来,谁的内心深处没有一些不那么站不住脚的深层故事呢?当自由派高举道德大旗,抱着各种“先进”制度不放,说不得碰不起的时候,也并不见得总是那么理智,那么靠数据说话,那么……心态开放。
忘记和轻视这些不理智的情感所带来的影响力,忘记和轻视拥有这些不理智情感的人群,以及对自己的盲点不闻不问,也许正是自由派在上次大选里落败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从双方来说,因为轻视,因为觉得“不可理喻”,因为用自己熟知的方法无法说服对方,所以不把对方当做可以理解沟通甚至值得尊重的人类,也正是这个社会左右撕扯日益严重的原因之一。社会飞速前行,如呼啸奔驰的快艇,每个人都紧紧抓着自己身边的船舷,渐渐世界浓缩,只剩眼前这一点空间,以及身边几个位置接近的人,其他人群变得遥远陌生,无法触及。
当然,意识到这一点,并不代表我们就能自动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式,相反,正因为这些问题植根在人类情感深处,带有根深蒂固的偏见,填补鸿沟才显得格外困难。这本书也并没有提供切实具体的解决方法,在书的结尾,Hochschild详细地描述了她所采访的这些人是如何友善亲切,强调他们人性的一面,呼吁大家尽量翻过高墙,去接触与自己不同的人,放下预设,摒弃说服对方的企图,去真正聆听,去换位体会。这样的建议,固然没有什么不对,但在当前分裂的社会之下,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默默地想,也许这样的分裂是社会前行的必然产物,只能留待时间去修复弥合吧?
更苍白无力,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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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听完这本书我忍不住去想,在美华人里大批右派和特朗普支持者,他们身后又有什么样的深层故事呢?也许也需要一个Hochschild一样的人来挖掘吧?应该也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