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有被自己的火焰烧掉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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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去买黑豆,正要回家时,有个老妇人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还以为她要咬我呢。她只是看了看我的掌纹,笑了几声。‘你这辈子不会结婚,’她说,‘永远不会,而且你将终生漂泊。”
这是珍妮特·温特森在她自传色彩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写下的一件童年往事。
似乎是一句谶语,温特森一直没有走入婚姻。如今她和伴侣苏西住在林中小木屋,自己种菜、劈柴、做饭灵感来时便进行创作。“即使砍柴时,我的思想也不停流动,和其她女作家相比,我的手可能是最粗糙的吧。”
工笔描绘风暴的模样
有的女孩,是风暴的眼,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而有的女孩,她就是风暴本身,携带着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巨大能量,行走于生命与内心的刀峰上,毁灭,重生,悲喜交替,无有终点。这样的女孩,一直在自我求索,她需要真正相信一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她毕生所找的,也无非是这一点信念而已。
珍妮特无疑属于后者。因为言行出格、离经叛道,珍妮特被称为“当今英国文坛最出色也最具争议的女作家”。《纽约书评》评论:“她非凡的自信,在危险中绽放。” 她的作品独特、异质,一种高情感密度和繁复隐喻的语言能量,一种强烈而高度统一的个人风格。
1985年,珍妮特出版《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获英国惠特布莱特新作奖。这部作品是她早年生活的某种折射,她用极度细腻而充满爆发力的工笔描画出切身遭遇的风暴的模样。
生活在一个价值观和风言风语都自成一体的小镇上,珍妮特的养母,笃信宗教,朋友无多, “她曾经喜欢说法语,喜欢弹钢琴,但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一次,珍妮特因淋巴腺发炎聋了三个月,但没人注意到。后来,一次她在翻箱倒柜找扑克牌时突然发现了自己的领养文件。
早年她在养母的教导下,笃信上帝。19岁时,她爱上了一个女孩。她告诉母亲,这令她欢乐,母亲反问道:“正常就好,为什么要欢乐?”自然,同性恋情引发轩然大波,她离家出走,先后在殡仪馆、精神病院等地方打工,最困难时还住过汽车后备箱。
她极度无法忍受背叛,甚至在她看来,遗忘就是背叛。但最终,她选择了理解与宽恕,无论是对于已结婚生子并忘记与珍妮特那段感情的梅兰妮,还是对于那个烧掉她的书随时辱骂她的养母。在小说结尾,离家多年的珍妮特回到家,在她等母亲回家时,有这样一段话:“我凝望着壁炉里的火苗,等她回家。家,真正的家,该有桌子、椅子,家有几口就有几杯茶,但我没办法融入某个家,也没办法抛弃自己的这个家;她早已在我的纽扣上系了一根线,只要她高兴,就能牵绊住我。”
青春期使尽全身力气想逃离的家,终究无法完全摆脱。但谁又能真正摆脱。试图理解与宽恕,是与自己与世界和解的开始,也是爱的滋长。
无疑这是一次痛苦的书写,作者在访谈中曾说,“回想创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最让我伤心的是,我只能讲述勉强让我接受的故事。其他的遭遇痛彻心扉,令我不忍回忆。 ”
但这痛苦中也许夹杂着愉悦感,在某些时刻。某些突然被回忆的光照亮的时刻,某些领悟到宽恕的时刻,某些曾经的往事时过境迁后再看,其更深层次的意味才散发出来的瞬间。
我想写一部自己的《圣经》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每个标题都出自《圣经》的章节名。曾有记者问珍妮特为何如此。她回答:“我想写一部自己的《圣经》!”
书中,珍妮特采取了一种复调式的双重叙事结构。一重是珍妮特早期生活的叙事,一重则是熟稔《圣经》的她讲述的气质糅杂的故事,既像圣经故事,又像暗黑神话,亦是成人童话。而这些美得迷离的故事中的女角,无论是那位美丽聪慧的公主,还是被男巫猜出了名字的温妮特,很多时候是作者,或者说主人公的化身。她们一体两面,用两套语码互相阐释,为这个故事延宕出更微妙的空间。
小说中,一次布道的主题是“完美”,布道者说:完美,就是毫无瑕疵。完美是人心希冀、追索之事。那是神性之态,是人类堕落前的状态。完美只能在来世得以真正实现。
那一刻,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了对神学的不同意见。于是,珍妮特接着讲述了一个王子费尽千辛万苦想要寻找完美王妃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的故事”里,珍妮特表明,完美并非指毫无瑕疵,对完美的追求其实就是对平衡、对和谐的追求。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对于珍妮特而言,与世界对话的方式是先与自己进行一场场穷尽灵魂每一道褶皱的考问。 整部小说是从珍妮特内心最深处流出来的,新颖的叙事结构,互相指涉的隐喻,奇异的幻想,灵动跳跃的诗化语言,现实和寓言交织,招来神、天使、魔鬼,激起水花,涌起风浪。
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交替出现,互相指涉,互为补充。正如珍妮特自己所说的,“我总是打断自己的叙事,没什么比看到一页纸太满让我沮丧了,我喜欢空档,有破,有立,有停顿。我认为强迫性打断读者的注意力很重要。我们看故事,语言的意义就会下降,仅仅为了表达意义,而我们相信语言本身另有深意。”
然而,她并非不重视故事,更不是不会讲故事,而是情绪和语言的能量如此强大,以至于盖过了故事自身。她不爱按部就班地讲故事,但她讲述的故事却让人沉溺其中。
亲爱的,你有被自己的火焰烧掉的危险
曾有记者问海明威,“成为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
海明威答:“不愉快的童年。”
暂且不论成为作家的可能性,一个拥有支离破碎的童年的女孩,要成为自己就尤为艰难。因为早年的经历,极大多数都是不愉快的。她忙着反抗,忙着吞噬孤独绝望,忙着在内心孕育能量勇气。她所有的力量都来自自己,几乎得不到他人和外界的支持,因此她也就需要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才能走向平静的日常生活,大多数人所谓平凡的幸福。平凡的幸福不需要太激烈的情感。过于激烈的情感是闪烁不定的火苗,危险,一不小心便在人心荒原上燃起大火。
珍妮特的命运,正像故事中那位通晓神秘魔法的老妇,对公主的预言:“亲爱的,你有被自己的火焰烧掉的危险。”
对于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安顿的人来说,日常生活难以把握。天边闪烁的精灵才是一切美好的象征。她一路追寻,却没有鞋子。脚底扎进荆棘,心内仍能开出花。
在温妮特和男巫的故事中,她说:“她必须找到一条船,驾着船过去。未必能找到岸。只能心无旁骛地坚信她想要的都切实存在,只要她敢去寻找。” “在一个讲求真理的地方,没有人会背叛她,所以,她的勇气在递增。“
旧世界是骇人听闻的,她没有退路,不能回头。
在《给樱桃以性别》 这本书中,她有过类似的表述:“我想也许将来我会变成另一个人,嫁接到更好更强大的事物上。后来我才明白,逃离便是奔向某处的过程。是为了追赶快速奔跑的自己,以另一种方式过着另一种生活。”
珍妮特无疑是个情感浓度很高的人,敏感脆弱,容易被一种强烈的情感所击中,进而完全臣服于它。如果19岁的珍妮特没有遇到开启她爱情的女孩,她很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传教士。因为传教士需要对上帝毫无怀疑的爱,而这种爱必须深沉持久,像太阳一样,恒定着散发着能量。
这样的女孩只遵循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为自己的内心所鼓动。社会规则、世俗偏见于她们,就像橘子皮,唯有剥掉才能品尝到橘子的新鲜美味。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你的人生还有别的可能。
“我的渴望中有未知的部分,那令我害怕。我不知道那部分有多么庞大,或是多么高渺,我只知道它们还未被满足。”
书中,她与自己橘色的魔鬼有一段对话:
“魔鬼都是邪恶的,不是吗?”我问了一句,担忧极了。
“未必,魔鬼只是与众不同罢了,也很难应付。我们是为了确保你身心完整而来的,如果你漠视我们的存在,很可能落得裂成两半的下场,甚至粉身碎骨。”
“如果我留着你,会怎样?”
“你会经历一段与众不同、很难应付的时日。”
“值得吗?”
“取决于你。”
在小说的尾声,她说:“如果心中有魔鬼,他们会跟着你到天涯海角。”
在经历了对上帝从笃信到质疑,在追寻爱的道路上,经历了沉溺,也被背叛的痛苦紧紧携住不得动弹。最终,她说,“内含灵魂的身躯才是唯一真正的神。” 每一个带着闪闪发光的灵魂行走世间的人,都是自己的神。微神成众。
如果你经历过这种情感,你会读懂她笔下的每一个字;如果你人世未深,未曾经历,但你依然会因 她的文字而深受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