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故事都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一次知道张忌是小说《出家》,个人很喜欢的这部长篇似乎拥有更加复杂的意涵,这份复杂主要来自寺庙这个特异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每个凡人都具有的超拔倾向和生存欲求自然地交织与转化,仿佛一只脚踏在尘世,一只脚即将踏上虚空里看不见的台阶;相比起来,《搭子》里的短篇却更加凡俗和日常,两只脚都踏实地踩在泥泞里,一举一动笨拙缓慢拖泥带水。
因为空间的日常,《搭子》将一种低姿态的叙述贯彻得更加彻底。人物很小,缺乏思考和自省能力,往往有的只是一些懵懵懂懂的生命欲望,一些难以描摹的敏感和警惕;叙述者也很小,他鲜少用更超拔的价值观评价人物,或用更庞大的信息量碾压人物,他只是说一个故事,用尽量平实好看的方式。印象很深的《小京》,这个最可能惊心动魄的故事却拥有最温柔的底色,读的时候觉得整篇小说是一条平静而浑浊的河流,没有什么激流险滩,一路夹杂着泥沙,宽容地覆盖了危险的暗礁。
张忌本人在访谈里提到一个很有趣的评论,说《出家》也可以按照字面意思理解,那就是离开家。而《搭子》这部短篇集里让我喜爱的几个故事,却都是关于“回家”的,《小京》中的女孩骨灰的“回家”已是整本书的亮色,其他几篇小说中的“回家”则与主人公无法挣脱的孤独缠绕在一起。
《胖大海》和《宁宁》的两位女主人公,都给人一种石头缝里蹦出来,天地间孑然一身的感觉,这或许也可以加上《搭子》里的亚飞,尽管她曾经有老公,现在有儿子,这两者却不能也不愿将她从孤独的境地拯救出来。并且这三者的职业,不管是打麻将做“技师”还是开包子店,都不是他人眼中有前途的长久营生,她们在茫茫人海中既无退路,也无前路。处于这样深重孤独中的三位女性,均将获救的希望寄托在了非亲非故却似亲似友的同性身上。亚飞和小美,大海和小倩,宁宁和小姐妹,没有任何一种社会契约保护这种难以名状的关系,如一根纤弱的丝线,却颤巍巍担着一个人汹涌绵密无处释放的情感。
这种孤注一掷的寄托大概很大程度源于家庭的背叛。大海被原生家庭送走,她的位置被一个男孩取代;宁宁被父母送上进城卖身赚钱的道路;亚飞与儿子在情感上全然隔离,视作女儿的小美也背叛了她。而这些人却纷纷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再次走上了回家的道路:大海和宁宁都有实在的“归乡”动作,这些动作往往伴随着一种古旧的温情,是父母对子女的天然关爱,夹杂着童年对自然的懵懂亲近,在故乡食物温热甜蜜的滋味中发酵,很容易让读者禁不住动容。但我们马上会知道,现实的欲求如何砸碎温情的图画——这图画或许不是虚幻,但在生存的坚壁前过于短暂和脆弱了。
在故事的最后她们或许被抽干了力气,被抽干了生存意志,但在故事行进的过程中,她们其实一次又一次,百折不挠地走上“回家”的路途。她们对没有血缘关系和契约关系的陌生男女的执着,都是屡败屡战的见证——她们试图在他人的怀里找到一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