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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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写东野圭吾的书评了。看了几本,终于明白人们常说“我喜欢东野圭吾”而不是“我喜欢《白夜行》”或“我喜欢《解忧杂货店》”了。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一种风格,他的作品曲折回环,各不相同,有时你几乎以为自己甚至永远无法按照所了解的他的个性来猜测结局。同时这些文字又带有极强的个人特色,他笔下的罪恶,从来没有泥土和污秽的味道,那是一种精准而高雅的恶,那种恶来自人心,来自深渊。 坐下写作,我的内心始终久久不能平静,一幅画面不断在我脑中回闪:云层遮盖月光,黑夜静谧无边。所有的诡秘与罪恶都得到完美的掩藏,恰如故事的开场,也正是故事的归处。一幢云影下的日式建筑,一棵朦胧的粉紫色樱花树,一只狡黠的猫。 野野口修与日高邦彦是童年玩伴。成人后,因野野口与日高的妻子有染为日高所识破,他只得答应日高的条件,成为畅销书作家日高的枪手。期年之后,野野口修终于在这样一个夜入室杀害了日高。凶手、被害人、作案手法随警官加贺恭一郎的调查一一浮出水面,一段精巧的推理看似已经完成,但你却并不拥有百分百的快意——始终有一条暗线潜藏于文字之下,使人有鲠在喉般不适。能令人疯狂到抢夺他人的性命,作案动机,动机何在?仅是因为一段故去的不堪之情而进行长久计划的谋杀不甚具有说服力。这一根本性的疑点使得全盘故事像极了那个古老的逻辑问题:蜗牛爬行于牛排之上,尽管一切外在的客观条件都无从辩驳,但这个事件的存在即是不合理。此时此刻,书后的东野笑笑告诉你,这只是前戏,开胃小菜而已,真正的帷幕现在拉开,欢迎你来到我的游戏。 作为一本悬疑小说,《恶意》的新颖之处就在于它具有本格推理以推理解谜为线索的特点,却跳出了传统结论方式的窠臼。由果溯因,称东野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为过。在故事的后半段,这个疑点就像晴日里的一片乌云,终将掀起倾盆暴雨。随着已知证据的一点点被推翻,新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野野口修才是那个居心叵测,意图陷害日高的人,他对于作案过程的叙述几乎蒙骗过了警官,甚至读者被告知时才发觉早已深陷骗局之中。不得不说,结尾那关于猫的描写,着实令人毛骨悚然。前文中,野野口曾以一句稀松平常的叙说提及日高因嫌其吵闹而毒死邻家的猫,寥寥几笔,日高的恶人形象已经跃然纸上,那么他随后做出舞弊卑劣的事也理所当然。似乎他的被杀,声名败裂是罪有应得——这才是野野口修的真正动机。此刻性格侧写的魅力才得以淋淋尽致地展现,文字的力量令人叹为观止。我不禁想要透过书面窥视也带有野野口式的冷静缜密的东野的心理。野野口的诡计,实则也是东野圭吾的游戏。然而他只是付之一笑,你猜不到我是谁,你猜不到我要写什么。引导,渴求,激荡人心。这就是东野圭吾。 书封上有一段文字,“这股恶意从何而起?实在找不出任何合乎逻辑的理由。”读罢全书,其实他的恶意并非无从谈起。小说中主人公的恶,不是无根之水,更可以形容为一种恶的传导。野野口童年亲身遭受的校园霸凌事件并没有摧毁他,而真正从精神上压倒他的,反而是自己向霸凌屈从而转而加害他人的自我不认同。恰恰那个被加害的对象,日高,最终以德报怨式地原谅了他并自愿帮助他。可以想象,有一个任何方面都胜过自己的人在侧,人的自卑,对自己无能的无力的申诉与驳斥,极易使人心扭曲。所以最终野野口的回答是——我的写作才能限制了我的热望与渴求,就把我的人生写成犯罪小说。在白鹿原中曾有幸看到类似于本部《恶意》的篇章。鹿黑娃打弯了白嘉轩的脊梁,直接原因是“那腰杆挺得太直了”,更深层的诱因甚至可以追溯到幼年时父亲鹿三对白家主子每一句敬语,白嘉轩对于他上学的支持,白家兄弟分来的那一口冰糖。在鹿黑娃的眼中,那是一种以天生优渥的胜者姿态所作出的施舍。而自内心生长的嫉妒、怨恨,其根源都在于一个奴仆家庭所给予他的自卑。 然而,可笑而可怕的是,这些原因若不被笔者书写,将会永远藏匿于最隐秘的人心而无从察觉,更不要说被挖掘。但《恶意》不仅仅是要挖掘人心的诡秘,更是要讲述这个时代下每一个个体内心的隐痛,予以每一份隐痛一个怀着希望的关注。《恶意》之所以受到追捧,我相信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它揭开也解开了有时连我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结,我们生活中那些像极了野野口修病态心理的渺小瞬间:对朋友成功的不适感、对自己的无力感……这些也是现代人在强烈的社会压力之下不常被予以关注的通病。它们不会因为被忽视而好转,反而会滋生更多的问题。由此引申出的一系列心理疾病在社会上其实已经屡见不鲜,但它所获得的关注度实际上还远远不够。在许多城市,仍然存在对心理疾病嗤之以鼻的态度,对“精神病院”这四个字的误读。也许,我们的社会需要这样的一种挖掘。读者通过阅读听到了警钟的长鸣,藉此拥有了一个得以正视自己的内心的机会,拥有了一个关注自己心理健康的时刻。同样,这也是对我们生活的群体心理环境的一次积极思考。我想,这大概不失为阅读颇丰的收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