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探寻自我的东方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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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译林版译者杨武能称,本书是一本“成长小说”。的确,《悉达多》讲述了婆罗门贵族悉达多从决心离家做沙门,到见到世称活佛乔达摩,再到和名妓富商一起生活,最后和船夫一起生活,参悟阿特曼的过程。但是,《悉达多》涵盖的并不限于一位出家沙门的成长。它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视角,让我们用一种经典的东方视角去看待自我的成长,去看待生命。作为瑞士籍的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的洞见十分可贵。
一 从爱无能到爱一切
从悉达多和挚友果文达出家,跟从流浪老沙门做沙门起,悉达多遵从的纲领是通过吃苦克制欲望,并且对于所有的世俗景观保持一种傲视的淡漠。在他见到活佛乔达摩时,他仍然觉得,哲理需要身体力行,去体验、去实践。乔达摩的追随者只不过是落叶而已,悉达多这样认为,而乔达摩本身是按照规律运转的星辰,要成为星辰,追随是不够的。因而他选择了与朋友果文达不同的道路,没有追随乔达摩,而是指出乔达摩传教的漏洞,之后只身前往他城。
他遇见女人时目光变得冰冷,他碰到城里穿戴华丽的人时撇撤嘴表示轻蔑。他看见商贾做买卖,贵族出城打猎,服丧者悼念亡者,妓女搔首弄姿,医生诊治病人,僧侣测算下种吉日情人卿卿我我,母亲给孩子喂奶—这所有的一切,他都不屑一顾,在他眼里都是欺骗,都是臭烘烘的,都散发着谎言的恶臭;这所有的一切,表面上都好像有意义,都好像幸福美好,实际上全已经腐烂变质。世界之味苦涩,人生即为磨难。
悉达多面临着一个目标,唯一一个目标,那就是摈弃渴求,摈弃愿望,摈弃梦想,摈弃乐与苦,摈弃所有的一切,以实现自我消亡,达到无我的境界,为变得空空如也的心觅得安宁,在摈弃自我的思索中等待奇迹出现—这就是他的目标。如果整个自我都克服了,死灭了,如果心中的欲望和本能都已沉寂,那么那个终极状态,那个无我存在的核心之核心,那个大奥秘就一定会觉醒。”
对于欲望的压制导致了悉达多日后的欲望迸发。当他在城中遇到名妓珈玛拉时,珈玛拉看到的是悉达多对于爱的无能,而悉达多看到的则是一个欲望喷涌的罅隙。珈玛拉改变的是悉达多的人生信条——无需毁灭自我而成就自我,首先对自我的态度绝非摒弃而是去爱,这样才能爱任何人,爱世间万物。因而后来,当欲望压倒悉达多时,悉达多对于珈玛拉的态度并不是憎恶,而是一种对于师长的尊敬和爱。
如果说悉达多对于珈玛拉的爱是一种学习,并且最初抱有一种疏离的心态,那么他和商人伽马斯瓦弥共事以及与赌博者的交往并非抱有一种学习的初衷。珈玛拉毕竟是世俗的,她要求漂亮衣服、漂亮鞋子,以及钱包里大把的钱。悉达多和商人伽马斯瓦共事是一种财富的游戏。当悉达多在这样的游戏中无法自拔时,他丧失了那种克己忍耐的智慧。
悉达多想到死,想到与河流合而为一,想之前自己所说的一样:下沉。他患了一场病——曾经他什么都不爱,克制欲望只为再次成为婴孩,人生的向前只为能够再次开始。这时,悉达多的耳边又传来那声他自出家做沙门时就在嘴边重复的那个字:“唵”。身穿华服、身上散发香气的悉达多终于看到了物欲的有朽,正和这河流一样。在河边,悉达多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一种连续、一种永恒。河水永远奔流,却永远在那里,时时更新,却又和原来一模一样。河流到处都同时存在,因此对于它只有现在,而不存在未来的阴影。
少年悉达多跟成年悉达多以及老年悉达多,只是被影子隔开罢了,而不存在现实的间隔。悉达多先前的出生并非过去,他的死亡与回归梵天也并非未来。没有什么过去,没有什么将来;一切都是现实,一切都有本质和现时存在。
二 从二元对立到合而为一
悉达多在河边的体悟有很强的隐喻。学者张文江说:“黑塞的构思很巧妙,他把释迦牟尼( sakya-muni)的名字悉达多·乔达摩( Siddhartha Gautama)一拆为二,一个是悉达多,一个是乔达摩。释迦牟尼还是在家人的时候,他叫悉达多·乔达摩,悉达多是名,乔达摩是姓。……黑塞把释迦牟尼的故事一分为二,悉达多是未成就的人,乔达摩是一个已成就的人。悉达多走一条修行之路,回归乔达摩,实际上就是把两个人重新拼成一个人。”
在好友果文达皈依活佛乔达摩时,黑塞有这样的描写:
这位佛陀夺走了我一些东西,悉达多想,他是剥夺了我什么,可赐予我的却更多。他夺走了我的朋友,这个朋友原来听我的,现在却信奉了他,原来是我的影子,现在却成了他的影子。然而他把悉达多送给了我,把我自己送给了我。
黑塞似乎在此前就已埋下伏笔。他之所以说悉达多人生的不同阶段被“影子”隔开绝非偶然。在孩提时,果文达就是悉达多的影子;而后果文达随悉达多做沙门,则象征着悉达多与世俗的隔绝;果文达皈依乔达摩,与悉达多分别,则象征着悉达多成道观念的变化;再到后来悉达多沉迷物欲发悔觉醒,是果文达在河边见到了他,和他度过一夜;甚至到了最后,活佛乔达摩圆寂时,渡河追随祖师的果文达遇到了船夫悉达多,悉达多此时讲自己的悟道和盘托出,让果文达亲吻他的额头。
他看不见悉达多的脸了,却看见其他一些脸,许多的脸长长的一个行列,一条奔腾的脸的河流,成百上千的脸,全都来了又走,可同时又像全都仍然在那里,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停地更新,却又全都是悉达多。他看见一条鱼的脸,一条鲤鱼的脸,无比痛苦地张大了嘴,一条垂死的鱼的脸,眼睛已经翻白——他看见一个新生婴儿的脸,红彤彤的,满是皱褶,哭得已经变了形—他看见一个杀人凶手的脸,见他正把一把尖刀刺进另一个人身体里—同一瞬间,他看见这个凶手被锁着跪在地上,脑袋正被侩子手一刀砍下来他看见男男女女赤身露体,正以各种姿势疯狂做爱——他看见一堆直挺挺的尸体,无声、冰冷、空虚—他看见许多兽头,公猪的头、鳄鱼的头、大象的头、公牛的头,还有猛禽的头。
他看见群神,看见了克利什那神,看到了阿耆尼神——他看见所有这些形体和面孔之间发生千百种联系,相互帮助,相互爱护,相互仇恨,相互毁灭,又相互促使新生,每一个都体现着死的愿望,体现着热忱而痛苦的对无常的信念,然而却一个也没死,每一个都只是发生了变化,都总是获得新生,都总是旧貌换新颜,只是在新颜与旧貌之间,却未见时间的推移—因此所有这些形象和面孔,都静止着流动着,繁殖着,漂向前方,涌流混合在一起;然而在一切之上,却始终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虚无的、然而又存在的某样东西,像是一片玻璃或者冰,像是一层透明的皮,像是水形成的一只碗或者一个模子或者一张面具,这个面具带着微笑,这个面具正是悉达多微笑着的面孔,正是他果文达刚刚才用嘴唇吻过的那个面孔。于是果文达发现,这张面具的笑,这超越汹涌而来的芸芸众生的统一的笑,这等齐万千生死的统时间的笑,这悉达多的微笑,正是乔达摩佛陀那始终如一的、平静、文雅又捉摸不透的微笑,它也许善意,也许嘲讽,它聪慧明达,变化万千,就像果文达千百次满怀崇敬地亲眼目睹的那样。于是果文达知道,大凡完人都这样微笑。
果文达看到,悉达多的笑遍布各种形式的“容器”中。悉达多的笑不是悉达多的笑,而是一副面具,是悉达多的“道”,是婆罗门信奉的“万象”,是一种“神识”。这种道是唯一的,但却遍布整个宇宙。这和《娑摩吠陀》中“你的灵魂便是整个世界”所叙述的意境完全相同。
之所以说《悉达多》是一部成长小说,是因为它试图探讨人对于自我的需求过程,而黑塞提供的道路似乎是:人的自我并非分裂对立的二元,它本身是一种完备的不可分割的存在。不仅仅是阿特曼、刹那,甚至是道义本身,都是不可分割的。
乔达摩佛陀讲经时谈到这个世界,不得不把它分为轮回和涅槃,分为虚幻和真实,分为痛苦和解脱。没有其他办法,想传道就只有这一条路。然而世界本身,这围绕着我们和在我们内心中的实际存在,从来也不片面。从来没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或者整个轮回或者整个涅槃,是完全神圣的或者完全罪恶的。只是看起来像这个样子,因为我们让虚幻慑服了,以为时间是什么实在的东西。时间并非实在,果文达,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历过。既然时间并非实在,那么存在于现世于永恒之间,痛苦与极乐之间,以恶于善之间的分野,也就是虚幻的错觉了。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曾这样讨论神爱:
自从亚里士多德之后,西方世界就一直追随着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逻辑原则。这个逻辑是建立在同一律(A是A)、矛盾律(A不是非A)和排中律(A不能及时A有是非A,不能不是A又不是非A)上面。......同亚里士多德对立的是另一种逻辑,我们可以称之为困思逻辑(Paradoxical Logic),这种逻辑认为A与非A可以同时作为X的叙词而不相互排斥。困思逻辑在中国与印度思想中是极重要的因素。......而庄子亦说得十分清楚:“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这些困思逻辑的公式是肯定性的:是此又非此。另外一个公式则是否定性的:非此即彼。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西方经典逻辑是一种二元的逻辑。悉达多看到乔达摩传教的缺点就在此:世界的“万象”,而乔达摩将世界分为善恶的两面,目的是为了传教的散布——惟其有恶,信众才能自觉规范自我,向善的彼岸前进,在见到乔达摩之前的悉达多就是这样的状态。东方的非二元逻辑导致了社会的宽容、对于自我的重视和修身养性的传统,而西方严明的二元逻辑导致了科学的进步、社会的变革以及民主与平等。
可贵的是,作为西方作家,黑塞跳出了统治大半个世界的西方逻辑,为寻求自我给出了东方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