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此书的一些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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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读完了勒克莱齐奥的《流浪的星星》。这书给我的感觉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一副印象派的油画。充满了跳动的光影。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我没办法按照正常的顺序去读它的每个段落。我看到的是一大堆散乱的词语、形象、流动跳跃的感官和情绪。阅读原本是一种线性的信息,但这些内容几乎是同时涌入我的脑海中,像一幅画带来的全方位的视觉冲击。
小说前面的部分花了很长篇幅叙述女主角艾斯苔尔的童年生活。写得优雅至极但是几乎令我读不下去。作者用过于繁复的技巧渲染了一个特别老套的主题:青春的疼痛与孤独,少女内心的无名躁动,她那种莫名其妙的任性,以及时而狂野时而冷漠的心情实在令人厌烦。在开头部分,有许多过于肉感的风景描写,即通过人物的感官去“体验”自然风光,这使得小说抒情泛滥,失去了节制。还有作者笔下人与自然的那种奇妙的内在的呼应,几乎构成了一种原始的宗教,让我感觉有些虚浮和夸大。(虽然这也许是为艾斯苔尔在流亡生涯中对与宗教的体验做了一种铺垫)小说在很多地方写到了宗教的奇妙力量:艾斯苔尔完全不了解宗教,父亲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不让她接受宗教教育。她在小时候去教堂参加过安息日庆典。那时候宗教是完全听不懂的神秘语言,这语言是直接渗透到她的身体里去的。这类描写尤其体现勒克莱齐奥写作中的感官崇拜倾向,因为这部小说中宗教根本没有任何具体内容,而只是神秘的、发光声音在灵魂里起伏荡漾。
勒克莱齐奥的小说有一种感官崇拜的特征,充斥着细腻优美的抒情,对于知觉的超乎常人的挖掘,这既是他小说的魅力所在,可能也是他的缺陷。《流浪的星星》里的人物性格全都是模糊的,大部分人物出现了一次就不见了。这当然和小说的流亡主题有关。他们只是在生命中相遇,然后被迫分开,有时被命运,有时被死亡。这种情况在主人公最亲近的人身上也不例外。例如艾斯苔尔的第一个丈夫雅克(牧羊人)就是个特别单薄的人物,两人在去往以色列的中途相识。然后莫名其妙地结婚了。以色列建国,战争开始,雅克参加军队被打死,死前不知道艾斯苔尔怀上了他的孩子。生命和死亡在同时发生了。这似乎就是雅克潦草一生的使命。小说笔下的人物也没什么思想,没有对自身命运和处境的思考与认知,他们的大脑里仿佛全是感官的风暴在吹来吹去,发出骇人而空洞的声音。
正因如此,小说中写得最棒的部分,在我看来是第二部分《艾斯苔尔》,也就是作者改变了第三人称叙述,转而用第一人称记叙艾斯苔尔与母亲从法国坐“七兄弟号”到耶路撒冷的经历:长途跋涉、焦虑地等待、拥挤的船舱、海上风暴、被英国人扣留……船上的一位年轻的拉比(约伯)一直在用希伯来语讲述《托拉》,那些来自世界各地,说着不同语言的犹太人似乎被唤醒了,古老的宗教在他们共同的血脉中点燃了光。这一段写得凄迷感伤而又有所克制,文字间透露出淡淡的散文的神彩。艾斯苔尔的形象似乎成熟了很多,她内心的独白也显得更加丰富和深刻。宗教的主题再次出现了,这次有雅克为她做一些简单的翻译,童年时代在教堂听到的神秘的声音开始有了意义。听完了《创世纪》的故事之后,艾斯苔尔说:“现在,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到耶路撒冷了。”“当我们知道了书中所写的一切,我们就会到了。”第一人称的“我”即是艾斯苔尔的觉醒,也是整个流亡群体的觉醒。《创世纪》读完后,律师来了,把这群犹太人从英国人的拘留中救出来,他们又上路了。律师似乎是一位现代的先知。因为在这个桥段之后,“我”就消失了,小说的叙述突然又转回了第三人称。整部小说在人称视角和叙事风格上不断换来换去,好像作者用一个姿势讲累了,突然又换个姿势来讲,这倒是一种很新鲜的写法。
艾斯苔尔一家到达了以色列,在路上偶遇了女孩萘玛,一个年轻的巴勒斯坦难民,她们在擦肩而过互不相识的情况下交换了彼此的名字(不能不说这是个很生硬的安排)。然后小说又跳到了萘玛的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犹太人建国给周边民族带来的灾难。这一段叙述风格全变了,不再是“感官挂帅”的浪漫主义,相反,作者采取了一种几乎是冷酷的纪实笔调去讲述萘玛的遭遇:战争、流亡、饥渴、鼠疫、死亡……所有人都在灾难中苟延残喘。从浪漫到写实的转化表面上是因为萘玛和艾斯苔尔所受教育程度的差异,导致她们眼中的世界是不同的。但更可靠的解释也许是:两个敌对民族的女孩其实是同一个人,她们是彼此的影子。在艾斯苔尔的流亡充满了梦幻的色彩,她不断幻想着牺牲的父亲还会回来,幻想着终将抵达耶路撒冷;萘玛的流亡则全然是惨烈的现实,几乎可以视为一部巴勒斯坦难民营的长篇报道。但她们的命运又如此对称:她们父亲都在战争中死去,都在流亡中组建了家庭,都经历了死亡和婴儿的新生,她们各自遇到一位故事的讲述者,一位是带来信念的拉比,另一位是讲恐怖故事的老太太乌依雅。作者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将流亡的面貌呈现给读者。
随着流亡命运的深入,角度的不断变幻,小说变得越来越厚重。那种灵幻跳跃的笔法和诗歌般优美的语言,在深沉的叙事中获得了充实。原来让我几乎读不下去的缺点现在变成了了不起的优点。小说最后,晚年的艾斯苔尔回到自己的故乡,抛洒母亲的骨灰。这一段写出了人生的全部,让人听到无数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激荡。她坦言她是在寻找自己的疼痛:“我想要看见疼痛,想要弄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把我抛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我觉得如果我找到了这疼痛的痕迹,我就终于可以离开了,忘掉这一切,……如果我找不到这疼痛来自何方,我便失去了我的生活和真理,我将要继续流浪。”流浪,当然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不是战争,不是屠杀,也不是苦难。这也是让我读罢深思不止的问题。
2017.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