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潜者的视界

大约是十年前的暑假,我第一次在三亚的蜈支洲岛潜水。那时候,400块钱一次的离岸深潜尚属奢华体验,同去的长辈们都舍不得去,只有我自己上了潜水船。船至海中央,我穿上厚重的橡皮潜水服,背好氧气瓶,腰里再捆上几个铅块,忐忑又期待,跟着潜水教练,扑通一声,跳入大海。
三亚的水比较混,刚开始几米,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潜水本身也不太舒服,水压急剧变化导致耳膜刺痛,可是来都来了,我总觉得,不看见点儿什么,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价钱。于是我打着刚学来的潜水手势,示意教练向下,再向下,直到耳膜接近撕裂的剧痛,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鱼儿和珊瑚的影子,我才跟着教练上浮。
出水之后,教练说我潜了20米,基本上是游客里的极限了。同一批的客人们,大多是在10米左右就要求上浮了。
我一直无法忘记这件事。那种疼痛,迷茫,那种橡皮潜水服贴在身上的湿滑沉重,那种深海之下,一瞬间的激动和更长久的怅然若失,一次次,在夏威夷或者佛罗里达的浮潜中复现。我看见过更斑斓的海底珊瑚,更大的海龟,更多的鱼,但是,我再也没潜过那么深。它们带给我的愉悦悄然而逝,最后,留在我记忆里的,关于大海的刻骨之感,仍然是那一次视线模糊的深潜。
阅读小说也是一样。尤其是少年时期的阅读,尽管许多是囫囵吞枣,但是体验难以磨灭。那是一种划定标准式的体验,唯有在疼痛与迷茫中获得。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在宫斗剧中体味细微情绪,但是清楚那不过对是《红楼梦》简之又简的模仿。我也在RPG游戏和好莱坞电影中触及宏大叙事,但是明白那只不过是《战争与和平》的粗糙的影子。虽然,我很少再次翻开那些大部头,就像我再也没有深潜。我像这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一边哀叹着某些消亡,一边放纵自己,仅仅浮在表面。
大学毕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看小说。当我偶尔得闲,想要阅读一些并非纯粹消遣的东西,重新审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的时候,我读历史,科普,传记,诗词。小说,尤其是幻想小说,对于已经长大的我,作为娱乐过于低效,作为设问和解答,又过于浅薄。
直到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我读到特德姜,莱姆,勒古恩。我悚然于自己的无知。我开始重新审视,大量阅读,尝试写作。这些人的作品,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是非主流的,晦涩的,毫无在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的潜质,但是正是这种作品,让我,可能也是许多人,重新回到了幻想小说,乃至是文学的怀抱。因为在曲折往复的,文字织就的巨网里,他们想要解答的,是某些真正重要的问题,他们所能达到的,也是某些极深的深处。
他们是深潜者。双翅目也一样。
用简单的语言概括双翅目的作品是困难的。因为她想要展现的,不是观察与思考之后某个牢不可破的结论,而是复杂而艰苦的观察与思考本身。在她的作品中,对于同一个问题,往往成双,甚至成多地出现视点和观念。在《精神采样》中,人工智能极客,物理学者和精神采样员以三条道路逼近人类精神,或者说是整个宇宙的本质;在《公鸡王子》中,秉承道德养育派的东方女性和信仰道德立法派的西方男性,从两个对立面探讨道德的起源和局限。而在复杂纠结的辩论,冲突,对峙之后,双翅目甚至不愿意给出偏好。她的作品中不存在明确的赞许,也不存在明确的批判,而是将观点,原因,乃至由此引发的悲喜剧一一呈现。
这样的写作风格,对于许多读者来说可能是困难的。在阅读小说,尤其是幻想小说的过程中,我们往往习惯跟着作者精心铺就的顺畅小径,悠然领略途中的美妙景象,在道路的尽头,进入更美丽的秘境花园。而双翅目所做的,是带着读者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登,貌似到达顶端之后,又恍然发现,这不过是另一个浓雾弥漫的十字路口,甚或,又回到了攀登的起点。犹如她在《空间围棋》中所构筑的三维棋盘,我们在宇宙尺度的迷宫中上上下下,无数条通路,却没有一条通往一个掉落奖赏的终点。
这样的作品意义何在?在艰苦的跋涉之后,反而使本来清晰的认知变得模糊?这样的写法也不太讨好读者,在文章最后,往往不会出现常见的释放感,更不要说所谓的爽点。
在我浅薄的揣度中,双翅目所期望给予的,是思考的乐趣。
思考。我不知道如今还有多少人,会愿意在小说的阅读中展开思考。那种在绞尽脑汁之后,一种新的观念,一幅新的世界图景缓缓展开的感觉,对于我而言,是可以称为阅读高潮的体验。即使在最后,无法达到通透之境,也会因为久违的,针对某些深刻问题的长久凝视,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充盈之感。特德姜和莱姆的小说常常带给我这种体验,他们关注的问题在乍看之下显得平平无奇,但是随着故事的延展,穷极思索之后,总是能达到一种令人耸动的境地。更常见的例子或许来自博尔赫斯,在语词的密林里,我们探知梦,意识,时间,无限的本质。这些东西在日常的语境中常常被忽视,但实在是与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之物。所以,对这种被忽视之物的深挖,往往会让一个个隐藏于我们身边的庞大怪物悄然显形。
这就是思考的可怖和迷人之处。
双翅目无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和我近几年认识的许多年轻写作者一样,学养深厚,思考深邃,最重要的,是充满了不合时宜的真诚和勇气。在类型文学无限向通俗化,影视化靠拢的今天,她仍然愿意做出巨大的努力,将真正激励着自己的思考本身,带给读者们。
在美学意象的选择上,双翅目的特点也是鲜明的,我们看到埃舍尔的版画和摩尔人的瑰宝阿尔罕布拉宫在她的小说中反复出现,我们也看到中东地区纷飞战火中倾覆的城市,哭泣的孩子。这些意象未必为读者所知,却无疑是深深打动过她的东西。她的视野不局限于一时一地,而是具有了某种跨越性,将千百个时空中,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点点滴滴,融汇于故事之中。至于黑子白子,黄铜人,黑色头盔,乃至“四勿”等等意象,如果将四部作品连起来看,就会发现,她心中构建的世界,早已横亘四年的创作历程。
于是阅读这样的故事,更像是在埃舍尔的画中游览。景致时而扭曲,地点时而跳跃,但最终都是圆融的,自洽的,充满了奇异之美。因为,她的所有作品,是对其本人的精神采样。作者将自己至深的观察和思考小心切片,一一呈现在读者眼前。
王尔德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谈到,你将自己的心呈上,别人却把它当做一朵小花,插在纽扣上,时节过了,就抛下。在今天,我不知道,写作者们的心,是否会比一朵小花,在读者的衣襟上停留得更久。但我对这样的写作者持以最大的敬意。
可不可以两全呢?可不可以将穷尽极限的思考,以一种稍稍放低的方式呈现呢?双翅目无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可能是选集中最平易近人的一部,丹布朗式的剧情结构牢牢抓住读者,尽管到最后,我们仍然走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秘境。同为讨论艺术品的真与假,这部作品让我想起的不是《古董局中局》式的类型文学,而是冯骥才的《蓝眼》,松本清张的《真与假》,并且,借助科幻作品的优势,在对这个问题的思索上,甚至远远超出了这些纯文学名篇所能达到的境界。
这才是我所期望的,科幻文学应该达到的地方。
是的,我在用莱姆,勒古恩,特德姜和博尔赫斯来要求双翅目,而非迈克尔克莱顿,甚至不是阿西莫夫。我想在双翅目的作品中看到的,不是披着幻想的外衣对现实生活的粗糙戏仿,甚至不是阿西莫夫式的纯粹逻辑游戏,而是对那些纯文学试图解决却又难以解决的问题的,严肃而充满想象力的凝视和探究。
作为第一本文集,双翅目当然可以做得更好。举重若轻这四个字,是我在写作中常常提醒自己的,在这里,也送给双翅目。比起内涵和思维,讲好故事的能力往往被评论家忽视,又往往被读者们过于重视。作为理想主义的写作者,双翅目能否在其中找到破局之路,我拭目以待。
海明威说,永远不要看低你的读者。在长篇大论之后,也许读者们会发现,我不过是危言耸听。是的,完全有可能,因为双翅目的语言实在是精美的,意象实在是流畅的,哪怕不玩脑力游戏,就是当作散文与片断来阅读,也是很好的体验。我只是希望,在忍受了我的长篇大论之后,能少一些人因为在阅读中缓缓出现的压力,而放弃继续下行。至于最终能到达的,是浅滩还是深渊,最终能看到的,是清澈浅海中绚丽的海星与珊瑚,还是黑暗深海中不可名状却又魅惑人心的庞然之物,不自己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祝潜水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