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不一定是坏东西
近年以来,民国风甚嚣尘上,上有陈丹青等风流名士摇唇鼓舌,下有一众微信公号呐喊助威,一夜之间,市面冒出许多民国书籍。有的书名,你断然联想不到那些民国大师,如《此去经年,谁许我一纸繁华》、《笙歌唱尽,阑珊处孤独向晚》,作者分别是胡适、朱自清,令人哑然。胡适曾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距离蒋氏迁台不到七十年,民国早已面目全非。
众多或绚烂、或深沉的民国书籍中,《陈年旧事》问世了。它的出现,颇有逆潮而动的味道。封面素净,文字简洁朴实,和其他妖艳贱货书籍一比,如姹紫嫣红中的一汪清泉。作者叶兆言,是八十年代文学运动诞生的一员猛将,写了三十余年小说,获奖无数。小说家的本命是讲故事,偶尔技痒,也写些非虚构的文字。叶兆言坐镇南京,爱好历史,通晓掌故,40余位中国近现代著名人物,从心中渐渐流出,汇成这本《陈年旧事》。
叶兆言家学渊源,出自苏州叶家,是新文化运动以来罕见的读书世家。祖父叶圣陶,创立了五四运动的首个新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坐稳文学大师的一把交椅;伯父叶至善是著名编辑家、作家;堂兄叶三午是诗人;到第四代,叶家仍然文脉不绝,有叶扬(叶兆言之堂侄女)、叶子(叶兆言之女)传承文学基因。当然,叶家在世最有名的文学家,非叶兆言莫属。
本书的书名和封面,均对民国不占一词,但书中40余名人物,主要活动在民国时期,散播的事迹影响了民国的文化和政治。取名《陈年旧事》,显然在有意和流行的民国风拉开距离。叶兆言的书写不为时间所困,上至清末维新,下至八十年代解放思想,既叩问历史魂归何处,又涉现实关怀。地理上,他以南京大学中文系之前世今生为中心,索隐钩沉,延绵扩散至江浙、北平、台湾甚至西洋诸国,而后笔下一转,又勾回南京。
南京是本书的一个核心符号。城市之于作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譬如上海之于王安忆,西安之于贾平凹,武汉之于池莉,作家离不开他的城市,城市是作家的海洋。从这个意义上说,南京是叶兆言的海洋。即使写作一本非虚构散文,他也念念不忘南京。本书开篇的第一个人物,是陈散原先生。世人知道陈散原,多是因为他的儿子陈寅恪。叶兆言聊陈散原,却是从散原老人移居南京开始,重点叙述其诗歌和诗坛地位,甚至提出,诺贝尔奖应该颁给散原老人。从年龄和时间上看,叶的论点耳目一新,却并非无稽之谈。
传言说,以民国自居的台湾,一直为南京保留着专属电话号段。国民党头面人物北上大陆,南京也是必到一站。原因无他,南京是曾写入民国宪法的首都,亦是孙中山埋骨之地。以南京,写民国,于作者而言,理所当然。叶兆言由南京出发,臧否民国政治军事,不仅笔涉陈散原、李瑞清、胡适和陈西滢等文坛巨擘,也有陈布雷、陈立夫、陈果夫、杜聿明和胡宗南等风云人物。他谱写民国的巨星璀璨,也揭示出它动乱不堪、城头变幻的另一面。
叶兆言认为,南京大学“向来以保守著称”,浸淫南京一辈子的他,用本书揭开民国的保守一面。常人眼中的民国,是推翻封建、建立东方第一个宪政民主国家,是火烧赵家楼、打破旧枷锁的新文化运动,是进步的,是革命的,故而光辉灿烂,值得歌颂。事实上民国纷杂繁乱,有传统和保守的暗面。和新文化运动相比,晚清诗坛领袖陈散原就是陈旧的;和胡适的白话文相比,黄侃的旧学问是腐朽的;和鲁迅的进步思想相比,陈西滢和柳诒徵应该扫入历史角落。《陈年旧事》关注的,不都是进步和革命的前者,大多是后者那样保守的、陈旧的人物。
百年中国,历经屈辱,在国人脑海中深深植入“必须追求进步”的意识。进步是个好东西,保守就一定是坏东西吗?其实未必。前文所说的陈散原,便是个好例子,暂不赘述。譬如吴梅,比鲁迅尚小一岁,好玩词曲,离开新气象的北大,来到保守的中央大学,人生反而如鱼得水。吴梅属于旧阵营,理应被革命,却奠定了中国戏曲理论的基础。还有被鲁迅讥为“学且不知,衡于何有”的学衡派,非但不是一无是处,更是开创近现代史学的先驱,是民国学术界的中流砥柱。
尽管写了很多被划入保守阵营的“反面”人物,我看《陈年旧事》,不是要为保守翻案,而是扫清落在人物身上的尘埃,呈现逼近本真的原貌。叶兆言也写了许多众所周知的风云人物。以他的世家出身和知识储备,耳濡目染不少大人物的传闻,下笔自然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梳理无数素材、故事娓娓道来。作者清淡的笔触,拉近那些只可远观的大人物,变成他在南京的“客人”,言语饱含敬意,但不隐其弊病。所以48篇文字,篇篇不落窠臼。无论胡适、傅斯年还是马寅初、黄侃,这些被人评说和争论无数回的人物,在叶兆言笔下,依然焕发一种全新的面貌。
保守不一定是坏东西,陈年旧事不一定会为后人全然忘却。叶兆言写作本书,“起因非常费单,既然有人愿意看这样的文字,读者喜欢,能写为什么不写,何乐而不为”。《陈年旧事》无意为民国名士盖棺论定,而是于历史的细微处,拨开遮蔽人物的大词语,还原生而为人的本貌,获得一点对真理的认知。我相信,这是叶兆言的努力,也是读者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