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抛心力做词人
读《龙榆生词学论文集》札记三则
近日整理先大父遗藏,内有龙榆生编撰《唐宋词格律》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 10 月一版一印,书页泛黄,扉页所记购于“1978 年 12 月 17 日”,迄今已三十余年。又忆少年读词经历,起于初三毕业暑期,我时年十五,于先祖书架处得王力《诗词格律》、龙榆生《唐宋词格律》此两书,爱不释手,先祖见此,恐我耽于小道、贻误学业,只应允我假期借阅,开学归还。不得已,只好竟日抄录一过,终夜不倦。及上高一,课下极喜读王静安《人间词话》,深受影响,以上三书,实为我少年读词之发蒙。大学四年,彷徨于“可信”与“可爱”之间,又自忖才性所偏,诗词终至荒疏。平日断续品读俞平伯、叶嘉莹诸家赏词之作,直至某日于品雨斋书屋,购得龙榆生编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竟复欣喜异常,随身携带,时常翻阅。从此按图索骥,自陈卧子《湘真阁稿》而下,习读浙西朱竹垞、阳羡陈迦陵、常州张惠言,直至晚晴四家。经此逐步进阶,方察觉王力以一语言学家,论词则圄于格律平仄,未能欣赏词之窈渺;王静安《人间词话》虽自开新境,亦止一家之言,未能推溯词学源流;惟有龙榆生传承彊村衣钵,发覆阐微,辨析格调,终为开创近代词学研究之大宗。
一、选词重意格
龙榆生之词学,尤重词学史之构建;而词学史之构建,实本乎选词。其《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后记,虽寥寥千余字,却不失为近三百年词史之提要。龙氏的选词标准,于此篇特别标举“意格”二字,其论曰:“论近三百年词者,固当以意格为主,不得以其不复能被管弦而有所轩轾也”。又龙榆生 1933 年于《词学季刊》发表“选词标准论”一文,论选词目的有四:“一曰便歌,二曰传人,三曰开宗,四曰尊体;前二者依他,后二者为我”。而龙氏欲超越此四种标准,独树“意格”说为选词新标准。实因词乐已亡,不复能歌,故重振词学之途,惟崇尚意格,声律次之。“夫所谓意格,恒视作者之性情襟抱,与其身世之感,以为转移”。可见“意格”之说,不特依他,亦重为我,需“格高而情胜”、“笔健而声谐”二者兼备,方能横绝一时、垂范后世。
故龙氏标举苏(东坡)、辛(稼轩),谓此一流派特征有三:于情境,能将宇宙万事万物、作者性情抱负、才量器识、喜怒哀乐之发,无不纳入词中;于修辞,则经史百家、梵典俚谚,皆不在摒弃之列;于声律,“曲子律缚不住”,离曲益远,却解放词体,故能与日月长新。此亦龙氏所谓“学词应取之途径”。
二、以词存史
龙榆生论彊邨之本事词,笺注朝局本事,别有凄然于言外,拟之“杜陵诗史”。“词史”之说,兴于清初诸家,援微词小令,寓家国无穷之感,故陈迦陵有言“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周介存则谓“感概所寄,不过盛衰……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至道咸以后,兵连祸结,蒋鹿潭之《水云楼词》,王半塘、朱彊村诸老之《庚子秋词》,皆可谓近代之“词史”。张尔田《与龙榆生论彊村词事书》亦云,“古丈万年词,苍劲沉郁,绝似少陵夔州以后诗”。仅以气象论,然词之为史,终与诗史有别,如少陵《北征》诸篇什,多用赋笔直书,备叙其事,故“诗史”可补“史阙”,可与史事互证;而半塘、彊村之词,则多借比兴寄托,化实为虚,故“词史”仅为“心史”。借静安“造境”、“写境”之说,或可谓少陵诗史多为“写境”,彊村词史尽数“造境”,其所喻所托,古典今典,若无本事注,真如“七宝楼台”,实炫目难辩。
三、词人与政治
龙榆生晚年号“忍寒居士”,此号孤苦,似有难言之隐。起初我于其出处行藏,知之甚少,读忍寒词,亦多有不解。数年后方读张晖所撰《年谱》,方知龙氏之因缘遭际。龙曾受汪兆铭之邀,出任伪府立法委员,汪本为朱彊村任广东学政时所取广州府试第一,故与龙榆生乃词苑同门,早年便同声相求,龙曾以“岭表少年天下士”目汪。龙氏奋力刊刻《彊村遗书》、编撰《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汪均有所关照,从此牵连,终至失节,《双照楼诗词稿》亦为龙所刊刻。后龙氏经坐牢后释放,先于沪上获陈毅礼遇,甚至又得以词坛耆宿身份与太祖同席,写下“喜得傍太阳,身心全暖”之句,书生本性,袒露无遗,终至不免。
其师彊村临终口占绝笔句云:“枉抛心力作词人。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龙榆生《忍寒词》中哀彊村数首,曾两用元遗山“孤负百年心”句,颇具深意。其一生出处行藏,实有负乃师平生大义大节。又顾亭林《与人书》引宋人论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故今日学诗学词之途径,惟有先涵养其器识,磨砺其心志,方可不堕于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