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者的中国掉书袋之旅
这套东瀛文人.印象中国的书很有意思，前面几位无论是芥川龙之介、松村梢风还是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主要都是文人、诗人。而内藤湖南又名内藤虎次郎，是近世日本著名的汉学家。
内藤氏简介
内藤湖南本名虎次郎，字炳卿，号湖南。今日本秋田县人，是日本近代中国学的重要学者，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创始人之一，在中国历史的宏观方面，内藤有两大见解:一系空间上的"文化中心移动说";一系时间上的"唐宋变革说"。
1899年年末，内藤湖南第一次踏上了中国的国土。中国是他精神上向往已久的文化故乡，有他往昔在汉籍上久已熟悉了的地理人文、名胜古迹。同时，中国也是现实中与日本有着重大关系的亚洲最大邻邦，是日本正欲在此尽己之“天职”的国土。到中国旅行不正是内藤所提倡的“亚细亚大陆探险”吗？在这首次中国行的三个月中，内藤走访了北京、天津、上海、南京、苏州、武汉、杭州等地，广泛考察了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地理、风俗、学术学风等。他曾在中秋节于北京古城墙上观月，又骑马八达岭远眺长城内外，也曾西湖泛舟、苏州踏青，所到之处，赞美风光景物，考证古迹名胜，评论风土人情，并时而抒发一些今昔对比、日中比较的议论感叹。当时正值戊戌变法失败后不久，他经天津报界日本同人介绍，与天津、上海等地的维新人士、学者进行了亲切交谈。这些人中有严复、文廷式、张元济、罗振玉、王修植等，他们交换了对中国时局的看法。内藤是同情和支持中国的维新变法的，他举出日本维新以来的经验、教训，希望中国能吸取有益之处，并记取前车之鉴。内藤还与罗振玉、文廷式等人结下了学术友谊。他们互赠书籍，交流学术信息。这次旅行之所见所感，曾在<万朝报>上连载，后来整理成《燕山楚水》（别名《禹域鸿爪记》)出版。此书以对中国历史、地理、文化的深厚学养和对现实中国广泛的反映面以及敏锐的观察力、批判力，增进了内藤中国学专家地位的确立。许多年后，大学东洋学专业的学生来中国修学旅行，都必须事先读读这部中国历史文化指南。
大学者的掉书袋：北方观感
学者和一般文人的不同，就在于有学问垫底，游山观水之余，总不会忘情于史地的考辩。古人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种广阔的学术视野，洞察秋毫的敏锐观察力使得内藤湖南的随笔更显得滞重不那么好看亲近，但实际却是信息量极大的中国近代社会史、文化史的珍贵史料。
正如译者在译后记里所说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们不妨举一些例子来看看这位著名的汉学家是如何显示自己的博学多才。在《禹域鸿爪记》卷一，开篇就点明自己出发前的狼狈、仓促，数年来收藏的图书大多毁于火海，更糟糕的是挚友的遗稿也化为灰烬。
令作者也想不到的是，不过三四个月的光景，他就平静下来起程往中国进行旅行访问。文字涉及了一些海上晕船的事迹，但对于海商风景、险恶并不是浓墨重彩，这也是史家行文的一大特点，言简事晐。
极目眺望，大伽罗、耽罗国，彩霞飞渡大海间
内藤湖南也不是完全的不解风情，在经过济州岛海域时，他也诗性大发，随口吟咏出如上的俳句。过后不久就来到了当时清朝的山东海域，抵达成山角。作为记者出身的史学家，他写道“国家之衰敝荒凉，一至于此。两千年郡县政治之余弊，令人唯有痛惜。”
这些锐见不愧是对中国政治、社会局势的一种有益的他者视角。仅在第一篇纪事内，作者就点出了燕齐海上思想与中国古史的联系，并推测朝鲜半岛上的任那、伽罗、古代日本与燕齐的关系。虽然并非正式的学术论文，但确实是卓越的史家手笔。
内藤湖南见到的绝不是一个有着汉唐气象的泱泱大国，而是一个刚刚经历了戊戌变法失败，政界晦暗，民生凋敝的清王朝。1899年9月9日，首先映入坐船西来的内藤眼帘的便是山东半岛荣成湾，“不思山皆荒秃，山脚下土壤呈赫色，山坡倾斜，海岸上危岩触目，山野为些许绿色所掩，似南画常见之构图，国家衰旧，如此荒凉”。这时的昔日北洋舰队基地已被英国海军据为己用，但作者也看到了清王朝重整海军的努力，从德国新购入的两艘防护巡洋舰 “海容”与“海筹”号（排水量均为2950吨）。
卷二记录的是北上天津的旅程，最具特点的是写中国车战的无秩序和行李被盗走的司空见惯，从中可见20世纪初中国政治的紊乱和日本人的洁癖。华北的尘土给内藤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会觉得尘土厚重地让炊烟都不胜重负。也是在天津，内藤湖南拜会了当时清帝国颇为开明的几位士大夫，他们是严复、王修植、陈锦涛、蒋国良等人。作为汉学家，内藤湖南谙熟汉文文言，因此可以与中国士人做“笔谈”交流——这也是中世纪东亚“书同文”时代的最后余晖。
仔细读这段中日名士的谈话，对理解当时乃至现代中国的很多弊政问题的由来都很有助益：
教育之事，还须从广泛翻译做起。
变法亦非可以轻易谈论之事。进者退之，退者进之，贵国今日之事，想来犹未遑言守成也。
严复和内藤湖南的谈论主要集中在对当时中国时局的看法、改革的认识、康梁二人的评价、教育的成就和翻译问题展开。严复不愧是饱学之士，指出百年教育，树人为本但如今改革措施失去方向，过于守成或偏激最终不利于转型。内藤湖南似乎颇为赞同严复的见解。离开天津后，在北京内藤湖南仔细观察了京师的各门和城楼，对辽、金、元、明以来北京城的城址变迁、城池规模、城门数目及方位都做了细致的纪录，显示出一丝不苟的治学风范，这一点和文人旅游完全是两回事。
至于长城游览的第四篇更是掉书袋的典范了，一路这位大牛就征引了顾炎武、顾祖禹、孙星衍等的诗文、著作，对北京城西北的山水、古迹做了详细的条分缕析。得出结论，南口对于历史关系巨大。扯完了这些，我们的主角作者才开始借助梅干来提振自己劳累一天的食欲，他果然是一个学术狂人！
对了，顺便说一下，内藤湖南是加鞭策驴穿行在长城隘口之间。在游遍了明十三陵、长城等处，他又造访了著名的天宁寺、万寿寺与白云观。在白云观对观里收瘗的乾隆帝时期的六碑做了独特的点评。从乾隆帝时代钱币质量的粗劣与乾隆帝碑上文字的纤巧无力，看出“与盛世气象极不相称”。
内藤氏果然是行家里手，对于中国的古玩字画、书法篆刻都是烂熟于心，从文字笔法、力度中就察觉到时代精神和帝王心术，让人大为叹服。乾隆时代在中国历来被誉为是盛世，所谓民安国泰，十全老人是也。但百年之前的日本大家就和通常的意见唱了反调，指出中国千年积攒下来的弊政，即便乾隆时代也无法消除、化解。相反衰败之兆已经从碑文里隐隐浮现出来！
大学者的掉书袋：南方漫游
对于长江，作者是十分惊讶的，惊讶于它的大。很有意思的是内藤氏对于上海的印象并不是很好，认为稍欠修整，有点暴发户的意味。
他说六十多年前，这里还是地势低洼的泽国水乡，芦苇密布。上海成为东方第一大埠头，是与道光末年开放通商口岸有关。在这里的雨下个不停，湿气十分重。经历了华北尘土、干旱之苦的内藤湖南，在江南水乡则切身体会到了南方的阴湿、潮气，认为“南北风土差异，有如此者。”
第七篇比较好看，也是全书很精彩的段落，因为这里是日本人当时最喜欢游览的杭州。内藤在十月十七日野坐船前往杭州，他出行的时候天气并不好，淫雨霏霏，甚至连小船的窗户也无法打卡，但那山水之间的色泽却是“愈发翠绿了”。
毒舌内藤果然继承了东瀛文人的洁癖和细节控，他对于江南人的所谓民俗懒惰逸、阡陌不修做出了严厉的批评。想来在日本乡间的农夫对于田埂的精心修养、篱笆的培植都是小心翼翼的，如同装饰一件艺术品。十八日也是在大雨中前行，对石桥和楹联内藤多有留意，认为对联这一类文体，是中国人头脑特别发达的产物，这倒是有趣的评价。
全书最精美的文字还是在游览西湖的部分，你看：
出臬司门，西湖全景蓦入眼中。山翠参差，屏围湖水，纵横各有一里余之湖面，平滑如熨，山影倒涵，稀见泛舟，水色虽难言清澈，然水中荇藻往往可见。亦堪称此国罕见之一景矣。白堤、苏堤，杨柳如烟。孤山则位于二堤之间，翠㯞可掬。
这一段风光描写，纯粹白描，用笔简练而意蕴无穷。说完名胜古迹，又回想苏小小、西施、冯青青等传说人物，感叹西湖名胜入诗歌多因为“这子虚乌有的美人”，这自然是高见。
纵观全书，内藤湖南以学问为底，间有发覆考证的癖好，高见迭出，十分精彩。《鸿爪纪余》里的短札记也是切中要害，如说“盐丘”守备森严，稍微遇到偷盗就开枪击杀，留下了当时盐业的珍贵材料‘店铺之装饰、南口之盥浴及便器、家屋之结构、南北之字体、美女产地之沿革，都是观察细致入微，多有对中国南北风俗文化的精到见解归纳。
譬如《家屋之结构》一篇结尾：“概言之，江南之家屋多用木材，不若北方之多用泥土。其竹椽茅屋之贫穷人家，与吾邦相仿佛。在此不妨披露一独断之史论：南方人种，本与吾邦相同，属来自热带之茅屋人种；北方汉族则由穴居进化而来，住土石造家屋。文明开化之播布，由北极南，故南人亦次第住进土石造家屋，以至其木造家屋之制式，亦当日益模拟土石屋建制矣。”
而《南北之字体》一文亦由南北人之性格不同而论字体差异：“北人质朴，近于迟钝，每事忌变移。南人轻锐，多儇薄，每事喜新异”，因此北方店铺招牌多馆阁体，而上海张贴启示多六朝风字体，“此虽琐事，实南北风气夐异之不可遮掩者。”
在这本书里，可以发现当时的中国，即便是风景，在内藤湖南心中也已经比不上日本。燕赵的北京、天津自不待言，即便是江南秀丽之地，也没轮到几句好话。在沪上，“上海郊外，草树茂盛，禾谷丛生，青葱芊绵，全与我邦无异，但其缺乏修整而已”。在嘉兴，“南国沃土，放眼望去，草树葱郁，带雨色更浓也。民俗逸惰，阡陌不为修理，听任河渠纵横，冲刷树根，浸淹田圃”，这实在是对保持当时中国最高亩产率的浙江农民的污蔑之词了。到了杭州，岳王庙“安置于庙内之像戏剧般夸张俗套，令人生厌”，内藤甚至对庙外放置秦桧等四奸人像大不以为然，“千载之下，恩仇应已似逝水，何为留此鞭尸一般残酷儿戏，纵人唾骂乎?此国人耿耿于怀之性，可想而知”，这大概就是所谓民族性的差异吧。话说回来，内藤湖南对于杭州风景的评价，可以说还是最高的，“独杭州地方，山环海绕，地方逼仄，颇似我邦。城壁女萝蔓延，青翠欲滴，不比北方枯燥。如西湖，其景致殆类似于我京畿中国（日本关西等地），在中国乃最明媚秀丽者，而比之我邦则犹不免暗淡，若我濑户内海之澄莹秀朗风光于中国殆难求也。其山皆由断层而成，土瘦石秀，是以西湖之软媚犹然，未见若我邦土壤坟起，为细波起伏之状之温粹雅丽山容”。
唯一的缺憾是：
内藤湖南那本《禹域鸿爪》确实很珍贵，可惜因为体例原因没能把他收尾的论文收入，要是以后再版希望能补入，感觉信息量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