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为一个说得着的人
谁不是一边苦苦挣扎,一边为了那一点“喊丧”的希望,那一个路上偶遇的悲伤的小孩,那一个偶尔抽离的愉悦瞬间,继续在生活的漩涡中逆流向前。
最近崔永元炮轰刘震云、冯小刚闹得轰轰烈烈,正巧这个时候正在看《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的人品无从评价,这场撕逼大战也没有什么发言权。但是刘震云的这本书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所以抛开这些事情不谈,单来说说这本书。
在《一句顶一万句》里,说话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书中的人物因为缺少一个说得着的人而孤独,于是他们出延津或入延津,最终希望找到那个“一句顶一万句”的话。
而矛盾的是,这些人都在追寻着一个“说得着”的人,可当他们找到这样的情人或朋友,要不就会因为一句话或一件小事的错误再也不来往,要不就会像章楚红一样,渐渐地觉得这个人不再能说得上话。我们希望找到那个能说得着的人,但辛苦找到之后又总是会节外生枝,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
于是我们好像有了很多朋友,但又总是在不断地寻找一个真正的知心人。就像牛爱国本来是想去寻找吴摩西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但又转而去找章楚红想知道她想告诉他的一句话是什么,再到最终找到章楚红也不为知道她的那句话,而是把牛爱国自己想说的话告诉她。人们总是在不停地寻找,早已经不计较最开始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为了给自己求一个心安。故事里的人物或不说话,或说很多话,但永远无法与他人知根知底、心意相通。也就是说,我们希望通过向朋友倾诉来让他们理解自己、让他们帮助自己找到应该怎么做,但既然他人永远无法完全了解我们的心情和处境,则他人的种种劝说、支招都不可能真正适合我们,自己的路到底还是要自己体验、自己做决定,在这一层面上,我们永远都是一个人。
书中说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看到这句的时候真的对刘震云的佩服得不行。那么平常、公认的一句话却给出了一个不走寻常路但格外有说服力的解释。
对照一下,这不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吗。误解、隔阂,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常态。我心里想的是A,说出来就变成了B,被别人听到之后更成了C。沟通永远是一种误解,那为什么我们还是在乐此不疲地说、乐此不疲地维持着社交?
另外一层矛盾则是,在小说中,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往往互相算计、反目成仇,而仅仅是因为兴趣相投而结下的朋友反而是依靠。不那么夸张的话,不也是我们现在生活状态的写照吗?我们总是认为父母不了解自己,有兄弟姐妹的也觉得存在着隔阂,我们更愿意与朋友分享心事、寻求建议。这带来一个问题,即到底什么才是衡量人与人之间亲密程度的标准?其实往往,我们的行为所带来的影响,最直接的受到影响的人就是我们身边最亲近的人,因此他们更容易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希望控制我们的行为。不管是否是恶意,这种亲情都不是纯粹的,都交织着人与人的利益衡量。
亲人、爱人都是靠不住的,而朋友需要机缘巧合才能找到,这似乎就更使人陷入一种绝望的境地。
老詹的图纸背面有两排字:头一排是蝇头小楷:恶魔的私语;第二排是钢笔字:不杀人,我就放火。书中写到那么多想杀人的人,他们虽然最后都没有付诸实践,但在心里已经将别人杀了千万次。于是我们看到,暴力和残忍一直在人类的血液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于是人世似乎是一条无止境又无希望的路,我们希望与他人的距离近一点再近一点,但却无法让他人真正了解自己,于是我们在无力中只希望毁灭或者逃跑——这是真实的生活。而“喷空”、喊丧、社火,都是虚假的生活,吴摩西之所以喜欢喊丧,就是因为它是虚的,因此就给人抽离真实生活的快感。
但人世是否就是无希望的呢?我倒不这么认为。整部小说的笔触都是客观的甚至冷峻的,但是老詹死的那一段却突然戳中了我。
随着教堂窗户被打开,吴摩西的心里,似也开了一扇窗。过去跟老詹学徒时,老詹夜里给吴摩西布道,吴摩西一句也没听进去;现在看到这幅教堂的图纸,吴摩西觉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师。虽然他一辈子在延津只发展了八个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虽然这八个也未必信,但起码有一个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传教虽无传给别人,但传给了他自己。老詹在时,吴摩西并不信主;现在老詹死了,吴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这个人,让他信了。吴摩西心里那道亮,并不来自主,而来自老詹。
虽然人与人之间无法真正理解、主是无用的,但这并非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都是虚无的。喜爱、激励、感染、憎恶,我们依旧是被情感驱动的动物,而情感正来自于我们与他人的相处。虽然路还是要自己走,但情感至少能给人一点走的动力,让人愿意往前走不回头,让人愿意至少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和善的好人。这就是曹青娥说的那句:“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当然,或许这样想,也不过是让我们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继续向善。
最后我想班门弄斧地谈一谈小说的手法。
刘震云的叙事风格非常奇特——小说中提到杨百利喜欢“喷空”,而整本小说大大小小的故事读下来,倒觉得这一本书都是在“喷空”,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地垒起来,越扯越远也越扯越大。但同时,这些明显是创作出来的故事却带给人一种真实的感受。
小说总是由一件事扯开到另一件事,使人感到小说没有主线也没有主人公。但看到后半部分,才发现人与人之间潜藏着星星点点的联系,出延津再回延津,摩西这个名字冥冥中有了天意。个人觉得这也是我们会觉得这部作品真实的原因——这是一幅众生相,每个人都在上演着自己的故事,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只是配角,没有谁天生自带主角光环。另一方面,我们生活在一个宏大的故事背景下,我们看似有广阔的世界可以任意遨游,但我们真正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是一方小小的土地。就像吴摩西、牛爱国,看似奔波了很久、去了很多地方,也不过是在华北的一小块地方打转,轻轻易易就回到了原点。也因此我们身边这个小小的圈子也就很容易与他人发生关联。在这种大大小小、主主次次的串联中,个人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前进。
另外还有逻辑上的荒谬。“这个来喜,也是无意之中,救了一个人的命。这个人是马家庄赶大车的。名字叫老马,赶大车时吹笙,睡觉前也吹笙。” “秦曼卿叹一口气,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说里不是一回事。……不是伤悲嫁错了人家,而是伤悲不该读书。”原本是说得清的事情,被作者这么一追根溯源,逻辑立马变得荒谬了。小说中有一句话,“吴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说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涂了。”这似乎也透露出作者的态度,事实难料,看上去清楚的因果关系实际上也是一团乱麻,追根溯源则是无意义的,因此生活是不可知的。
刘震云在这本书里流露出的人生哲学是复杂的,又是有魅力的。
他洞穿人世的悲哀,又给人些微的希望。
事实上,谁不是一边苦苦挣扎,一边为了那一点“喊丧”的希望,那一个路上偶遇的悲伤的小孩,那一丝生活的美好,那一个偶尔抽离的愉悦瞬间,继续在生活的漩涡中逆流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