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海上花》之删节补缀
2.3张爱玲的删节补缀
在《二详红楼梦——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一文中,张爱玲认为“庚本的一个特点是尊重形式,就连前十一回,所谓白文本,批语全删,楔子也删掉几百字,几乎使人看不懂,头四回也还保存一无所有的现代化收梢。此外许多地方反映底本原貌” ,当时作为读者代表的书主大概是嫌楔子中僧道与石头的对话太长,从而在抄写的过程中进行了删节,如同删去正文外的所有批语一样,但是“删节得支离破碎的楔子也普遍的被接受,显然一般对于书中没有故事性的部分不感兴趣” 。《海上花列传》第一回“赵朴斋咸瓜街访舅”故事前的“花也怜侬”开篇,与后文叙事风格迥然,有心仿效《红楼梦》的自序和楔子却又远远不及,因此早在《海上花》英译本的翻译之初,张爱玲就决定对《海上花列传》的自序与楔子进行删节,怕这中国古典小说的陈旧体例害得全书被英美读者厌弃。但张爱玲再次用国语翻译打捞《海上花》时,为了尊重原著,放弃了最初的译书计划,决心只翻译吴语,《海上花列传》的自序与楔子因此被保留了下来。等到国语本《海上花》在台北《皇冠》上连载到第三十八回,张爱玲却又不得不回归原先的译书计划:“删掉四回,用最低限度的改写补缀起来,成为较紧凑的‘六十回《海上花》’。”
张爱玲删节补缀的具体情况如下:
《海上花列传》第三十八回“史公馆痴心成好事,山家园雅集庆良辰”,回末姚文君努嘴,让苏冠香看荷花缸里的金鲤鱼,赵二宝也略瞟一眼,国语本《海上花》删去了此后至第三十八回终的三句:“文君抢出指手划脚说道:‘再要捉俚一条,姘子对末好哉!’冠香笑道:‘故末请耐去捉哉啘。’大家不禁一笑。”
《海上花列传》第三十九回“造浮屠酒筹飞水阁,羡陬喁渔艇斗湖塘”,国语本《海上花》删去此回回目,内容经删节后并入第三十八回。《海上花列传》三十九回回首按的第一句“当下凤仪水阁掇开两只方桌” 被删去了“凤仪水阁”四字。齐韵叟请史天然行个酒令,史天然为求雅俗共赏,提议拈席间一物,大家用《四书》句子叠塔,史天然出了个“鱼”字,在席八人便各拈一根牙筹,按照字数写上最后一个字是“鱼”的《四书》句子在牙筹上,最后誊写在五色笺上,垒成一塔。“两席出位争观,见那笺上写的是” ,国语本《海上花》删去后半句,也删去了“鱼”字塔、陶云甫出的“鸡”字塔、华铁眉出的“肉”字塔,以及筹斛交错间众人的谈话,改为“行了几次,有说‘鸡’的,有说‘肉’的” ,下接“轮到高亚白,且不接令” ,《海上花列传》原是“高亚白且不接令” 。高亚白出了个“酒”字,众人叠塔毕,尹痴鸳眼尖心细与高亚白辩论,《海上花列传》写“正在辩论不决之顷,忽听得水阁后面三四个娘姨同声发喊” ,紧接姚文君高亚白“羡陬喁渔艇斗湖塘”一段,极写姚文君的贪玩好动与高亚白的身手过人。国语本《海上花》删去了与“羡陬喁渔艇斗湖塘”有关的文字,在高亚白、尹痴鸳辩论后补缀“大家吃到微醺,亦欲留不尽之兴以卜其夜。齐韵叟遂令管家盛饭” 。《海上花列传》原写“饭后,大家四出散步,三五成群,或调鹤,或观鱼,或品茶,或斗草,以至枕流漱石,问柳寻花,不必细叙” ,国语本《海上花》删减为“饭后,大家四出散步,三五成群” ,下一段开头在尹痴鸳名字前添写高亚白,又将姚文君名字挪写至林翠芬前,形成对应,也删去后文高亚白与姚文君一行人相遇情景。《海上花列传》第三十九回余下文字皆并入国语本《海上花》第三十八回。
《海上花列传》第四十回“纵玩赏七夕鹊填桥,善俳谐一言雕贯箭”,介绍马龙池,说他“文名盖世,经学传家;高谊摩云,清标绝俗。观其貌则霭霭可亲,听其词则津津有味;上自贤大夫,下至妇人孺子,无不乐与之游” ,在国语本《海上花》第三十九回“渡银河七夕续欢娱,冲秀阁一旦断情谊”中删减为“文名盖世” 四字。七夕次日一早,史天然进入高亚白房间,看见尹痴鸳画的梅花帐子与华铁眉写的铅粉篆字,《海上花列传》有“天然从头念下,系高亚白自己做的账铭。其文道:仙乡,醉乡,温柔乡,惟华胥乡掌之;佛国,香国,陈芳国,惟槐安国翼之。我游其间,三千大千,活泼泼地,纠缦缦天,不知今夕是何年!天然徘徊赏鉴,不忍舍去” ,国语本《海上花》删减为:“天然正在赏鉴” 。史天然被尹痴鸳叫去隔院相对的房间,问起桌上堆着的草订书籍,《海上花列传》中痴鸳道:“旧年韵叟刻仔一部诗文,叫《一笠园同人文集》,再有几花零珠碎玉,不成篇幅,如楹联,匾额,印章,器铭,灯谜,酒令之类,一概豁脱好像可惜,难末教我再选一部,就叫‘外集’。故歇选仔一半,勿曾发刻。” 国语本《海上花》翻译吴语外,删去了“零珠碎玉,不成篇幅”四字。《海上花列传》中史天然翻出书中的“白战”酒令,与尹痴鸳看诗猜题,又将全书大致浏览,国语本《海上花》删去这一节翻书,紧接对昨天四书酒令的讨论。《海上花列传》中,尹痴鸳念出了“粟”字塔、“羊”字塔与“汤”字塔,国语本《海上花》只保留了“汤”字塔。午餐时,史天然历述尹痴鸳的三个《四书》叠塔,高亚白道:“汤王犯仔啥个罪孽,放来浪多花众生里向?” ,引出《海上花列传》“善俳谐一言贯双雕”一段,写众人对高亚白、姚文君的调侃,国语本《海上花》只写“阖席大笑” ,将这一段故事彻底删减。
《海上花列传》第四十一回“冲绣阁恶语牵三画,佐瑶觞陈言别四声”,在国语本《海上花》中与《海上花列传》第四十回“纵玩赏七夕鹊填桥,善俳谐一言雕贯箭”删节补缀后合为一回,即国语本《海上花》第三十九回“渡银河七夕续欢娱,冲秀阁一旦断情谊”。因此《海上花列传》第四十一回回首按的第一句“席间七人一经坐定” 被删去“席间”两字,“佐瑶觞陈言别四声”整块故事与酒令被删去,只在国语本《海上花》第四十回“拆鸾交李漱芳弃世,急鸰难陶云甫临丧”回首补缀两段,一段表明酒局的时间、地点与陆续到齐的客人与倌人,一段交待华铁眉的新鲜酒令“要一个字有四个音,引四书句子作证” ,只说“因举了个例子,众人正议论间” ,紧接这一回正文“拆鸾交李漱芳弃世,急鸰难陶云甫临丧”。
《海上花列传》第四十二回“拆鸾交李漱芳弃世,急鸰难陶云甫临丧”回首按的第一句的“陶云甫要说出《四书》酒令之时” ,被国语本《海上花》删去。
《海上花列传》第四十三回“入其室人亡悲物在,信斯言死别冀生还”,从陶云甫视角写李漱芳灵堂布置,“只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设金漆长盘,一盘凤冠霞帔,一盘金珠首饰。有几个乡下女客,徘徊瞻眺,啧啧欣羡,都说‘好福气’;再有十来个男客,在左首房间高谈阔论,粗细不伦,大约系李秀姐的本家亲戚,料玉甫必不在内” 。国语本《海上花》将“粗细不伦,大约系李秀姐的本家亲戚”前移至“有几个乡下女客”后,或许是张爱玲出于逻辑的考虑,但直接破坏了原文女客与男客对写的工稳,与其它各处“删节补缀”的关联并不明显。
《海上花列传》第四十四回“赚势豪牢笼歌一曲,惩贪黩挟制价千金”,回首陶云甫为替弟弟玉甫散心,问起前天晚上的酒令,高亚白告知昨天马龙池又想出个四书酒令,从“云甫问其体例”到“陶云甫颔首微笑” 均被国语本《海上花》删去,其中包括酒令底稿与高亚白、尹痴鸳的一番讨论,紧接即是“谁知这里评论酒令,陶玉甫已与李浣芳溜过覃丽娟房间” 。
《海上花列传》第四十五回“成局忽翻虔婆失色,旁观不忿雏妓争风”,一笠园开饭,陶云甫又想起酒令,提议将马龙池的四声《四书》酒令行下去,尹痴鸳摇手说,“勿成功,一部《四书》我通通想过,再要凑俚廿四句,勿全个哉。就为仔去上平入单有一句‘放饭流歠’,无拨第二句好说。” 陶云甫还不信,尹痴鸳便细细解释一番,将容易的例子极力枚举,又将险绝的例子一一穷尽,“众人见说,怃然若失,皆道:‘《四书》末,从小也读烂个哉,如此考据,可称别开生面,……’” 国语本《海上花》删去尹痴鸳的这一大段炫示与众人的这一句叹服,只保留了尹痴鸳最初的半句,“不成功!一部四书我统统想过,再要凑它二十四句再也凑不全的了” 。紧接“不想席间讲这酒令,适值林翠芬挈那娘姨,穿花度柳,姗姗来迟,悄悄的站了多时,大家都没有理会” ,下文即是“旁观不忿雏妓争风”的大段情节。
《海上花列传》第四十七回“陈小云运遇贵人亨,吴雪香祥占男子吉”,高亚白从张秀英房间取出一本破烂春册给齐韵叟看,齐韵叟说了一句:“名家此种笔墨,陆里肯落图章款识。再有仔个题跋就好哉。”尹痴鸳便说:“题个跋末勿如做篇记。就拿七幅来分出个次序,照叙事体做法,点缀点缀,竟算俚是全璧,阿是比仔题跋好?” 高亚白便请尹痴鸳做一篇出来,两人约定,做得好,高亚白在老旗昌开厅,若“有一字不典,一句不雅” ,尹痴鸳便要认罚。国语本《海上花》将这一节改写为:“韵叟道:‘名家此种笔墨,哪肯落图章款识。’尹痴鸳笑向高亚白道:‘韵叟是行家。你也有意收集呐,这本就送给你。’亚白笑道:‘是你哒?说你是此地的本家,倒真是本家,失敬了!’痴鸳只随口咕哝了一声,道:‘这本秀英给了我了。’亚白知道痴鸳不会白拿她的,便笑道:‘那送我要请客。’痴鸳笑道:‘你请我要老旗昌开厅的!’亚白笑道:‘就请你开厅,节上没功夫,你说哪天罢!’韵叟拍案笑道:‘痴鸳真会敲竹杠!’” 一方面删去尹痴鸳要做一篇记文的痕迹,一方面补出几回后众人老旗昌开厅的原因,利用起同回前文尹痴鸳抢步出房的一句玩话。下文中,《海上花列传》的“众人或仰着脸,或摇着头,皆说这篇文章着实难做” 被改为“众人依旧说笑” ,原有的高亚白、齐韵叟、尹痴鸳三人的发言被删减,只留下高亚白最后一句话来说定老旗昌开厅时间,“陶玉甫低问陈小云做的何等文章” ,也被改为“玉甫低声问陈小云” 。又有众人散后“云甫赶着问道:‘耐说做该篇记,我替耐想想,一个字也做勿出。耐如何做法,阿好先说拨我听听?’痴鸳笑道:‘故歇我也说勿出如何作法。好像无啥难做,等我做好仔看罢。’云甫只得撩开。” 在国语本《海上花》中,也被删去不存。
《海上花列传》第四十八回“误中误侯门深似海,欺复欺市道薄于云”,“殳三也任其扬长而去” ,在国语本《海上花》中改为“殳三也不相送” 。紧接着,《海上花列传》写“老包重回聚秀堂,幸而打茶会客人上市,倌人、大姐不得空,因此毫无兜搭,径抵陆秀林房间” ,在国语本《海上花》中改为“老包一径来到陆秀林房间” 。
《海上花列传》第五十回“软厮缠有意捉讹头,恶打岔无端尝毒手”,“只见赖公子气愤愤地乱嚷,要见见房间里是何等样恩客。那些手下人个个摩拳擦掌,专候动手。金姐、大姐没口子分说,扯这个,拉那个,那里挡得住。素兰只得上前按下赖公子,装做笑脸,宛转陪话。赖公子为情理所缚,不好胡行,一笑而止。流氓狎客亦皆转舵收篷,归咎于娘姨、大姐,说是得罪了。” 国语本《海上花》中,将“金姐、大姐”中的“大姐”删去,将“说是‘莽撞,得罪了。’” 前移至“宛转陪话”后,也就将告赔罪的主体从赖公子手下见风使舵的帮闲们,改写为向赖公子求情的倌人孙素兰,虽然乍看来更近情理,却削弱了原文“一笑而止”与回目所谓“无端”的戏剧性。老旗昌开厅一节,《海上花列传》写“大家见过,尚未入座”,众人要请教尹痴鸳的“绝世奇文”,尹痴鸳要等人到齐再交卷,高亚白道:“难快哉,就是个陈小云同仔韵叟勿曾到”,“众人没法,相让坐下” 。国语本《海上花》删节为:“大家见过。高亚白道:‘就是个陈小云同韵叟没到。’众人相让坐下” 。《海上花列传》回末,齐韵叟一到便向尹痴鸳要文章看,尹痴鸳坚持等陈小云,大家纷纷调侃尹痴鸳要交白卷,他也只是微哂。“谈笑之间,陈小云亦带金巧珍而至。齐韵叟道:‘难无啥说哉啘。’尹痴鸳道:‘我是做勿出勿曾做,说啥嗄。’齐韵叟俨色庄声,似怒非怒道:‘拿得来!’” 这一节要文章看的故事全部被国语本《海上花》删去,却没有补叙陈小云和金巧珍已来,二人似乎始终缺席,也没有做任何交代。
《海上花列传》第五十一回“胸中块《秽史》寄牢骚,眼中钉小蛮争宠眷”,前半回“胸中块《秽史》寄牢骚”被删去,后半回“眼中钉小蛮争宠眷”并入上一回,合成国语本《海上花》第四十八回“软里硬太岁找碴,眼中钉小蛮争宠”。删去部分即是尹痴鸳交出的文章《秽史外编》,众人的评论与批语也一同被删去,如陶云甫道:“我倒勿懂,俚末为啥忽然想到《四书》《五经》浪去,《四书》《五经》末为啥竟有蛮好句子拨俚用得去?阿要稀奇!” 国语本《海上花》写齐韵叟到老旗昌后,便接“其时满厅上点起无数灯烛,厅中央摆起全桌酒筵,广东婊子声请入席” ,众人嫌聒噪,不耐烦,齐韵叟辞别席间回转一笠园,紧接便是“眼中钉小蛮争宠眷”。
《海上花列传》第五十三回“强扭合连枝姊妹花,乍惊飞比翼雌雄鸟”,回首写一笠园的小赞向尹痴鸳请教诗文,齐韵叟询问进境怎样,尹痴鸳回说“还算无啥,有点内心”,高亚白接说“耐拿个《秽史外编》一淘去教会仔俚,覅说有内心,连外心也有哉” 。国语本《海上花》将高亚白的话改为:“给你这囚犯码子教坏了,不要说有内心,连外心也有了!”依旧删去尹痴鸳作《秽史》的痕迹,又利用前文玩话补缀起来,因第三十三回有高亚白笑骂尹痴鸳是“囚犯”的典故 。《海上花列传》此处还有一段,尹痴鸳感念昨天齐韵叟劝他收敛些的话,因为往常“别人以绮语相戒,才是隔靴搔痒”,齐韵叟道:“我看耐《秽史》倒勿觉着啥绮语,好像一种抑塞磊落之气,充塞于字里行间,所以有此一说。”高亚白道:“痴鸳文章就来里绮语浪用个苦功,拨俚钻出仔头来。以绮语相戒,此其人可谓不知痴鸳,并不知绮语。” 这一段三人相知的小戏,也被国语本《海上花》删去了。
《海上花列传》第六十回“老夫得妻烟霞有癖,监守自盗云水无踪”,回末写高亚白在菊花山看见小赞为尹痴鸳出的个诗题苦吟,答应指点一番,第二天小赞就递了以前作的诗稿来,高亚白披览一遍,认为他“肚皮里先有仔‘语不惊人死不休’一个成见,所以与温柔敦厚之旨离开得远仔点” ,为了教他“相题行事”,便新出了个诗题“还来就菊花” 。国语本《海上花》将这一节完全删去。
《海上花列传》第六十一回“舒筋骨穿杨聊试技,困聪明对菊苦吟诗”,回目中的两个故事极写高亚白文武双全,潇洒过人,都被删节抽去,余下内容连缀起来,并入上一回,即国语本《海上花》第五十七回“老夫得妻烟霞有癖,监守自盗云水无踪”。“困聪明对菊苦吟诗”是《海上花列传》此回线索,散落四处:第一处是回首,高亚白看小赞“菊花诗”,告诉他《随园诗话》上“寒梅着花未”这个诗题,要他从题目中的虚字着眼;第二处紧接“舒筋骨穿杨聊试技”这一块故事,高亚白看小赞“还来就菊花诗”,要他从题目中跳脱出来;第三处是姚文君与高亚白的一段对话,姚文君说“‘齐大人去仔就推扳得野哚!连搭菊花山也低倒仔个头,好像有点勿起劲。’亚白拍手叫妙,且道:‘耐要作仔首还来就菊花个诗末,出色哉!’文君究问云何,亚白乱以他语” ;第四处高亚白看小赞“赋得还来就菊花得来字五言八韵诗”,授与李鹤汀、葛仲英、华铁眉,众人传阅点评赞赏一回。这四处文字,国语本《海上花》只保留了第三处姚文君的那句话与“亚白拍手叫妙”,其它均被删去,但因为其间穿插着高亚白雨夜后忧心菊花山的故事、高亚白发帖请客为菊花张罗场面的故事、赖公子回到上海查办赌局的故事、李鹤汀被管家窃室的故事、杨媛媛与赌棍通谋的故事、赵朴斋为妹妹赵二宝打听史三公子音信的故事,不像“舒筋骨穿杨聊试技”的文字团结一处,因此补缀起来十分琐碎,有时候一笔带过两天,有时候一笔添出一事,各处前后不一而足。
《海上花列传》六十四回后不结而结,却另有一篇跋,“花也怜侬”再一次出现,尽力铺陈游赏山林的乐趣,来比喻全书结构的清奇,最终又一一交代人物结局。张爱玲非常欣赏第六十四回的收尾,认为“此书结得现代化,戛然而止。作者踽踽走在时代前面,不免又有些心虚胆怯起来,找补了一篇跋” ,因此国语本《海上花》像最初的英译本计划一样,将这篇“找补”的跋删去。
总结一下:
张爱玲的国语本《海上花》自第三十八回起开始对《海上花列传》进行删节补缀,原书六十四回一共有十五回被或多或少改写,最终合并成六十回。而这些改写,大都类似书名《海上花列传》被改写为《海上花》三个字的删节,去除了落套与俗障的部分,从而对旧小说中现代化的一面进行彰显。
在第三十八回前的附记中,张爱玲明确表示:“我觉得尤其是几个‘四书酒令’是卡住现代读者的一个瓶颈——过去读书人‘四书’全都滚瓜烂熟,这种文字游戏的趣味不幸是有时间性的,而又不像《红楼梦》里的酒令表达个性,有的还预言各人命运。” 《海上花列传》中被删节的“四书酒令”,有第三十九回“造浮屠酒筹飞水阁”中史天然提出的四书叠塔酒令,第四十回尹痴鸳对四书叠塔酒令的穷尽,第四十一回“佐瑶觞陈言别四声”中华铁眉提出的四书四声酒令,第四十四回中马龙池提出的四书廿四酒令,第四十五回尹痴鸳对四书廿四酒令的穷尽。另外,第四十二回也因此被删去与四书酒令有关的半句叙事,第四十四回的白战酒令也被删去。这种有时间性的文字游戏的趣味,如同晚清服装的边缘的镶滚的花纹对细节的过分的注意,“这里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 。科举制度废除后,四书五经逐渐不再是中国读书人从童蒙到碑铭的文字核心,对四书酒令趣味的欣赏自然也就加倍烦难。
书中曾反复强调四书是每个吃酒的人从小读烂了的。被张爱玲认为可以作为书中商人代表的陈小云,在赴中秋一笠园大会前,很担心吃酒的时候要作诗,大商人陶云甫劝他“切勿要装出点斯斯文文个腔调来。做生意末,生意本色好哉” 。而史天然最初想出四书叠字酒令,也正是考虑到“那桌朱霭人、陶云甫不喜诗文” ,四书酒令无疑是当时雅俗共赏、宾客尽欢的最好手段。后文许多次引出尹痴鸳对四书酒令的穷尽,也都是靠陶云甫的好奇与追问,可见至少作者相信这文字游戏可以吸引到当时的一般人,正如《红楼梦》“后四十回特点之一是实写教书场面之多,贾代儒给宝玉讲书,贾政教做八股,宝玉又给巧姐讲列女传” ,续书人自身生活与周围环境的趣味便可以想见。
而阅读的趣味往往在于作者与读者的一种文化上的默契。张爱玲在国语本《海上花》的译后记中,也举过《水浒传》的例子,认为最初话本的传唱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民间巧用梁山泊的反抗来影射南宋抗金,“当时在异族的统治下,说唱者与听众之间有一种默契,现代读者没有的。在现在看来,纯粹作为小说,那还是金圣叹删剩的七十一回本有真实感。” 张爱玲对《海上花列传》中“四书酒令”的删节,正是出于类似的考虑。
除“四书酒令”外,国语本《海上花》删节补缀的另一大块文字,便是《海上花列传》中尹痴鸳的那篇记文《秽史外编》。前后包括:第四十七回尹痴鸳与众人约定为春册作一篇记文、第五十回尹痴鸳等人到齐,而众人等他交卷、第五十一回“胸中块《秽史》寄牢骚”的《秽史》正文与众人评论、第五十三回的《秽史》余波,即尹痴鸳、齐韵叟、高亚白三人间的一场小戏。这篇纯用四书五经典故堆砌而成的发泄畅怀之作,在雅与俗的两方面似乎都走到了极端,甚至反面,大概是全书最具有内容的一个形式。而《秽史》及相关情节,显然是作者安排给读者理解尹痴鸳这个人物的最重要的依据。但这种阅读体验对于今人,很可能就像张爱玲小说《易经》中小琵琶读着祖父的文集,“祖父的诗作属于格外艰深的江西学派,更是堆砌了大量的引据。所有的信札谈的都是政治,决不涉及私事,不可能穿透这层层的礼教看清他的真面目。琵琶很遗憾祖父的著作甚丰,却无法从著作中了解他深一点”,然而“她父亲只会说是她的古文底子不够” 。读懂古文已经是一层困难,读懂古文中的微言大义自然更难,而读懂古文微言大义之后的那个古人,实在有些难为白话文运动后成长起来的现代人。
虽然删去《秽史》等情节对于尹痴鸳的人物形象是一个重创,但严苛来看,也可以看出这个人物形象先天的不足,因为即使是当时,没有人是读到《芙蓉女儿诔》,才开始爱慕晴雯的。张爱玲在《三详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一文中,分析了一个没有《芙蓉女儿诔》加持的晴雯,即是从晴雯这人物脱化出来的金钏儿,“金钏儿这后期人物个性复杂,性感大胆,富于挑拨性,而又有烈性,却写得十分经济,闯祸前只出现过三次,在第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九回,都是寥寥几笔” 。金钏儿继承了早期晴雯羞愤自杀的下场,但是“写了金钏儿之死,至少七八年后才写祭金钏” ,想来是因为已经有了“别开生面,另立派场,风流奇异,与世无涉,方不复我二人之为人” 的祭晴雯,最衬女儿身份的形式似乎一时用尽,令人犯难。可是最终添写的祭钏一回,却是“情调完全不同,精彩万分” ,没有清贵出尘的祭品,也没有缀为长篇的诔文,甚至只能含泪施个半礼,在水仙庵的井台儿前略尽一尽心,读者看到的能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茗烟那一小段极朴素也极伶俐的流言,形式在这里,被降低到不绝如缕。而这便是《红楼梦》改写中已有的写人抒情的现代化趋势。
删去尹痴鸳《秽史》这一大套文字,可以看作是张爱玲对这种繁复形式的割舍,而删去高亚白及有关他名士作风的一系列文字,便是张爱玲对这种滥俗内容的抵制。《海上花列传》被删去高亚白的情节有:第三十九回的“羡陬喁渔艇斗湖塘”,第四十回的帐铭与“善俳谐一言贯双雕”,第六十回与第六十一回的“舒筋骨穿杨聊试技,困聪明对菊苦吟诗”。这些内容让现代的读者看来,并没有过分的艰深与遥远,却正好可以证明:“亚东本刘半农序指出此书缺点在后半部大段平铺直叙写名园名士——内中高亚白文武双全,还精通医道,简直有点像《野叟曝言》的文素臣——借此把作者‘自己以为得意’的一些诗词与文言小说插入书中” ,而教小赞作诗的部分更是明显套用了《红楼梦》中的香菱学诗。反倒是在书中不曾作诗作文,甚至有时向高亚白、尹痴鸳二人请教典故的华铁眉,给人留下了“显然才学不输高亚白、尹痴鸳” 的印象,而他同孙素兰仅有的两场戏,也“比高亚白、尹痴鸳二才子的爱情场面都格调高些” 。
同理,张爱玲也删去了《海上花列传》原书中落套的一些细节文字,如第三十九回众人游园“或调鹤,或观鱼,或品茶,或斗草,以至枕流漱石,问柳寻花,不必细叙” ,第四十回马龙池出场介绍中的“经学传家;高谊摩云,清标绝俗。观其貌则霭霭可亲,听其词则津津有味;上自贤大夫,下至妇人孺子,无不乐与之游” ,以及尹痴鸳讲解书稿时的“零珠碎玉,不成篇幅” 。而张爱玲删节后的补缀,也颇有细补孔雀裘的细致功夫,“都仍旧照原来的纹路补缀起来” ,往往能利用前文中的玩笑话兜搭过来,只是老旗昌开厅一节因为《秽史》的删去,便失去“戏肉”,难免显得前因略为小气,而后果又太仓促了。但毕竟是希望不露痕迹地最低限度地补写起来,因此并不会像《红楼梦》的续书人,在补写的过程中,反过来改写原书中的人物,“补缀得也相当草率,像棚户利用大厦的一面墙。” 在删节补缀之外,张爱玲又出于逻辑比文字更应该工稳的考虑,改动了《海上花列传》第四十三回、第四十八回以及第五十回的三处细节上的叙事。
至于删去的那篇跋,其中对前文隐情最重要的交代便是“小赞、小青之挟资远遁” ,使人明白原书第五十三回“乍惊飞比翼雌雄鸟”中小赞私会的女子是苏冠香的大姐小青,琪官看见是谁却一心隐瞒,想来是怕与苏冠香再结新怨。张爱玲认为“书中没有交代,就显不出琪官的机警与她处境的艰难” ,“但是由跋追补一笔,力道不够” ,因为这是琪官这个少女在书中的最后一场戏,却只留下了一个息事宁人的模糊的面影,“等到看到跋才知道是小青,这才可能琢磨出琪官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已经迟了一步” 。对于这个问题,张爱玲在国语本《海上花》中采取的办法,是删去跋文,然后在事发的那一回回末,为读者注解出来。而对于这个删节补缀后的国语本《海上花》,张爱玲也表示:“万一这六十回本能成为普及本,甚至于引起研究的兴趣,会再出完整的六十四回本,就还可以加注,” 来帮助读者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