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海上花》之各回注解
2.4张爱玲的各回注解
张爱玲国语本《海上花》中各回注解加起来,一共是167条,虽然大部分注解都类似名词解释,只是对读者可能感到陌生的地名、物件、习俗、典故进行解释,但注解中最被张爱玲看重也最影响读者对《海上花》的接受与理解的,还是34条关于人物与情节的提点。这种性质的注解似乎承袭了我国古典小说批点的传统,非常接近脂砚、畸笏等人在《红楼梦》正文间夹注的小字。而逐处注解这一形式,是早在张爱玲用英语翻译《海上花列传》时便决定了的,因为担心英美读者没看惯也看不出夹缝文章,“有时候简直需要个金圣叹逐句夹评夹注” 。但正是在用英文翻译《海上花列传》的过程中,自认熟读此书的张爱玲,竟也新读出了黄翠凤、罗子富、钱子刚三人故事藏闪在书中的反面文章,而这次阅读体验带来的震撼,也直接转化为对《海上花列传》某几处情节具有批点意味的注解 。这些英文的脚注的内容,在后来发表的国语本《海上花》各回回末,也均以中文尾注的形式予以保留。
在国语本《海上花》这34条具有批点意味的注解中,有8条都是关于黄翠凤、罗子富、钱子刚三人故事的,所占比例最高,不妨就以张爱玲这8条注解为例,管窥国语本《海上花》对《海上花列传》的分析与显化。
在《海上花列传》最后的那篇跋文中,假托作者“花也怜侬”表示罗子富与黄翠凤的故事,同王莲生与沈小红的故事,“前已备详,后不复赘” ,是仅有的两个无须交代结局的故事。在最初连载时发表的例言中,作者也表示“此书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在字句之间,令人意会,直须阅至数十回后方能明白”,并明言“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钱子刚在内” 。而《海上花列传》全书六十四回中在回目中便点出这三人正文的就有:第六回的“管老鸨奇事反常情”,第七回的“恶圈套罩住迷魂阵”,第八回“蓄深心劫留红线盒,逞利口谢却七香车”,第九回的“黄翠凤舌战罗子富”,第二十二回“借洋钱赎身初定议”,第三十二回“诸金花效法受皮鞭”,第三十七回“惨受刑高足枉投师”,第四十四回“惩贪黩挟制价千金”,第四十五回“成局忽翻虔婆失色”,第四十九回的“外亲内疏图谋挟制”,第五十九回“攫文书借用连环计”,这便是正面文章如是如是。而在国语本《海上花》的删节补缀中,这三人的故事也一丝不乱,首尾始终。
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中,张爱玲分析罗子富如何爱上了黄翠凤,是“他最初看见她坐马车,不过很注意,有了个印象,也没打听她是谁,不能算惊艳或是一见倾心。听见她制伏鸨母的事才爱上了她” 。
在《海上花》第八回,罗子富已经决意放弃四五年的老相好蒋月琴,以后只做黄翠凤一个倌人,为了让黄翠凤安心,将自己最重要的一只拜匣交付给她保管,算是定情,但当晚“小阿宝请翠凤对过房间里去”,“翠凤看挂钟,已敲过四点,方不言语”,“子富直等到翠凤归房安睡” 。在子富等翠凤归房这句下,张爱玲有一条长注,先分析“对过房间”本是为招待时间相撞的另一位客人过夜而设,小阿宝来请,显然是请翠凤过去陪客。其次,当时对于长三堂子的生活习惯而言,也已是深夜甚至凌晨,但前文与子富定情谈判就是在对过的那个房间,因此这位客人刚到不久,“想必就是叫翠凤出牌局的人,此刻麻将散场后来找她” 。接着张爱玲引用作者例言作旁证,又点出“第二十二回翠凤告诉子富,钱家常请客打牌,叫她的局,每每要代打到深夜两三点钟”,“第四十四回她又告诉子富她只有两个客人在上海”,因此得出结论:对过房间的这位来客必是钱子刚。这个反面文章便是张爱玲英译《海上花列传》时才读出来的那个,因此在这条长注内,她评论道:“子富定情之夕,竟耐心地等她从另一个男子的热被窝里来,在妓院虽然是常事,但是由于长三堂子的家庭气氛,尤其经过她那番装腔作势俨然风尘奇女子的表白,还是使人吃一惊的对照;而轻描淡写,两笔带过,婉而讽。” 这两笔带过的一段隐情,颇有张爱玲详《红楼梦》时的乐趣, “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 ,但这个有趣的谜底,并不只是指认出钱子刚的存在,而是透过初初爱上黄翠凤的罗子富的眼,来看黄翠凤的心机与手段,甚至看出黄翠凤对钱子刚的感情,以至于读者最后看到黄翠凤狠心诈去罗子富一大笔钱,也只是觉得她精明过人,而不是毫无心肝,因为愿意相信她有放在钱子刚那里的一点点真心。张爱玲这条同第八回一起连载的长注,直接剧透了第二十二回和第四十四回的情节,一方面或许是怕读者看不明白,另一方面,“批语与正文中明点又不同些,因为不过是批者的意见,读者可以恍恍惚惚将信将疑” ,所以大方注解出来。
待翠凤归房,却是一宿无话。“子富醒来,见红日满窗,天色尚早,小阿宝正拿抹布揩拭橱箱桌椅,也不知翠凤那里去了;听得当中房间声响,大约在窗下早妆;再要睡时,却睡不着。” 迥异于《海上花》其他情侣们的鸡鸣昧旦,罗子富的这一段描写放在全书中未免令人深觉凄然,张爱玲在“再要睡时,却睡不着”句下注解:“明知对过房间有客,她不会不一早溜过去再渥一会,叫他怎么睡得着。” 若不如此注出,读者大概很容易被作者那句“大约在窗下早妆”的障眼法骗过,而从另一个层面看,作者从罗子富角度写,明明心知肚明到无法安枕,却只说“也不知翠凤哪里去了”,叙事极简,下笔极淡,婉讽的意味也更深。
紧接后文便是第八回回目中的“逞利口谢却七香车”,罗子富要请黄翠凤一同坐马车,翠凤却说要分坐两车才行,“子富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向翠凤道:‘我记得去年夏天看见你跟个长条子客人晚上在明园,我不晓得你名字叫什么,晓得了名字,去年就要来叫你局了。’翠凤脸上一呆” ,然后说了一车话,如何正月里有个广东客人,如何不肯和这个客人同乘一车,又如何彻底回绝这个客人让他难下台。张爱玲在明园二字下注解:“马车可以进入明园,所以他是看见她与客人同车。自第二十二回起,看得出她与钱子刚感情好,黄二姐甚至疑心她倒贴。书中虽然没有描写钱子刚的状貌,显然他就是罗子富口中的‘长条子客人’。” 如果没有明园这处注解,读者的注意力大概全放在“逞利口谢却七香车”的双关意义上,一重是黄翠凤自叙的这一段话中如何回绝广东客人,不肯与他同乘马车,另一重是黄翠凤如何利用这个难辨真假的故事来回绝罗子富,定要与他分坐两部马车,而故事中黄翠凤那句“我不高兴跟他做,我说:‘我要坐两部车的哦’” 与当下故事的高度重叠,大概只有掉入恶圈套与迷魂阵里的罗子富看不出。而明园这条注解,更让人看清了钱子刚就是黄翠凤愿意有女同车的那个例外,形成了又一种对照。若未说透是钱子刚,明园事件可以只当做作人影幢幢,联系黄翠凤的职业,也算平常,但注解中点名钱子刚,读者在后文中又越读越真,便不免相信明园事件已可确见黄翠凤对钱子刚的情感,而黄翠凤定情后不肯与罗子富同乘马车,与那广东客人的刁难毫不相关,竟近乎在另一个层面为钱子刚守贞。这种天才的写法,类似《红楼梦》改写后期一点点将贾蓉从尤三姐的风流故事中抹去,只留下人影幢幢,从而“提高尤三姐的身份,改为放荡而不轻浮” ,区别只在于尤三姐“烈女”的身份终究与长三堂子里的黄翠凤不同,因此《红楼梦》是将某人的事抹去,留下众人,《海上花》则是将众人的雾散尽,显出某人。当然,张爱玲的这条注解无疑使得这暗红尘霎时雪亮,使读者一眼注定在钱子刚身上。
《海上花》第二十二回的“借洋钱赎身初定议”,便是黄翠凤、钱子刚二人的正文。黄翠凤出局后马路钱公馆,牌局上给钱子刚代了杯酒,然后转入书房,钱子刚随后而至,黄翠凤让钱子刚当心她鸨母黄二姐要同他借钱,又说已经从罗子富那里借了钱给黄二姐,两人又密密商议起翠凤赎身的事,不像是第一次提起,也不像是要用钱子刚的钱来替翠凤赎身。黄翠凤被催去转局,离开的时候,“钱太太直送至客堂前,看着翠凤上轿方回”,张爱玲在这句下注解:“前文钱子刚劝酒一节,是正面写他会哄女人。此处又背面着墨,写钱太太比任何贤妻都气量大,也可见她丈夫本事大” 。钱子刚这个人物在《海上花》全书中的正面写照绝少,代酒一节,他先向黄翠凤说明自己一连输了十拳,吃了八杯,还剩两杯,问翠凤可还吃得下,好不好替他代一杯,翠凤当即呷干,还要再代,钱子刚却让跟局的娘姨吃了,这一种示弱与体贴的分寸感,绝不是粗豪的罗子富可以学会的,而第一回中赵朴斋张看到的第一个台面,正是罗子富不许代酒,黄翠凤停了琵琶,从袖子底下接过了杯子,却不是自己吃,悄悄授予跟局的娘姨了,可见黄翠凤待两人的分别。而张爱玲特别注出这淡淡一句中钱太太对黄翠凤的尊重与亲近,同第二十三回浓墨重彩的“家主婆出尽当场丑”中闯入堂子又与卫霞仙相骂的姚二奶奶形成对比。反面写出的钱子刚,自然也与第二十一回“限归期怕妻偷摆酒”中以惧内闻名的姚莼如相映成趣。
在《海上花》第三十一回,钱子刚向高亚白介绍诸金花,说“诸金花嚜是翠凤娘姨诸三姐的讨人” ,张爱玲在诸三姐三字后有注解:“显然诸三姐曾经在黄二姐处帮佣。她们就是有名的‘七姊妹’——如果不是诸三姐吹牛的话——黄二姐雇佣她也还是照顾一个不得意的义妹,结拜的事当然隐去不提。” 关于黄翠凤鸨母黄二姐与诸三姐的这一段陈年往事,安排由钱子刚随口道出,又只管已是鸨母的诸三姐叫翠凤娘姨,一方面交代了显性的人物关系,一方面透露了隐含的历史信息,即钱子刚与黄翠凤相从已久。联系第二十二回两人“赎身初定议”,说起钱子刚最近几节一直没有生意,“钱”不宽裕,可以进一步推知黄翠凤接受新客人罗子富,大概只是为利用罗子富的“富”来维持身价以及将来赎身后的各项用度,从而放心地继续与钱子刚约定的赎身计划。
在黄翠凤赎身的这一大块故事中,罗子富本要帮贴赎金,后来听翠凤的话,决意把钱用在她赎身出来后的衣裳、头面、家具上,但罗子富对黄翠凤的倾心“此后一度稍稍冷了下来,因为他诧异她自立门户的预算开支那么大,有点看出来她敲他竹杠。她迁出来的前夕,他不预备留宿,而她坚留,好让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补穿孝,又使他恋慕这孝女起来” 。国语本《海上花》第四十七回,在迁出的这个早上,罗子富刚称叹过黄翠凤的素装,又被黄翠凤先支往调头的地方,“于是子富乘轿往兆富里。先有一轿包车挺歇门首” ,张爱玲在这句下注解:“钱子刚包车。” 罗子富一路被新用起的大姐请到楼上的正房间,一切都意外地周全齐备,“子富满口说好,更欲看那对过腾客人的房间,大姐拦说有客乃止” ,张爱玲在这句下注解:“子富对于翠凤在黄二姐处的最后一夜显然提不起兴致来,但是她坚留他住宿,不要他错过次晨戏剧性的改装一幕。而又不肯与他同去新居,知道钱子刚也会来,怕被子刚看见他们俪影双双,感到刺激” 。再一次对过的房间另有客人,但这一次正文内直接承认那人便是钱子刚,在这一回回末,黄翠凤将赎身文书收入一个拜匣,同罗子富定情时交付她保管的那一只大同小异,一处收好。“凡事大概就绪,翠凤安顿子富在房,踅过对过房间打发钱子刚回家。” 显然这新居一晚对于钱子刚并没有对于罗子富那么特别,而那个新用的罗子富瞧着面熟的大姐,与满屋置办妥帖的家具,或许本就是钱子刚与黄翠凤赎身计划的另一部分。
在国语本《海上花》第五十六回,黄翠凤教黄二姐假意偷走赎身文书,实则窃取罗子富的拜匣,一同演戏敲诈罗子富,回目即是“攫文书借用连环计”,张爱玲在“连环计”下注解:“京戏《连环计》用《三国演义》故事,剧中貂蝉唆使董卓爱将吕布行刺。此回黄翠凤也是利用黄二姐敲诈罗子富,自己扮演一个可怜的‘难女’角色,需要英雄救美,像貂蝉一样。” 这句批语前半部分读来,黄二姐扮演着吕布,一同敲诈罗子富,出主意的黄翠凤自然取利分赃,然而这句批语的后半部分读来,却是罗子富扮演着吕布,先是担心黄翠凤的赎身文书被偷去,继而因为黄翠凤闹着要寻死而百般阻拦,黄二姐处又要自行打点承担,自以为英雄救美,其实却只是人家算计的一笔钱。
以上就是国语本《海上花》中,张爱玲针对黄翠凤、罗子富、钱子刚三人故事的8条注解。读者往往跟随作者,采用罗子富的观点,而这些批点般的注解在故事生发前就勾勒还原出钱子刚这个被简笔暗写的人物,以及黄翠凤八面玲珑的手段。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注解较早的让读者留心黄翠凤与钱子刚两人的感情线索,以至于敲诈的最后一大单,作者悍然转用黄翠凤的观点,读者明明已经看清是黄翠凤的手段,在罗子富身上连环施展,却已经在内心完成了对这一行为的合理化,因为相信黄翠凤对钱子刚似有若无的情感,觉得情有可原。虽然《海上花列传》开篇便说“见当前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 ,在黄翠凤与罗子富的正面文章中也似是残酷直白如此,但涉及钱子刚的反面文章读出得越是多,越是深,这个问题也就变得越发委曲复杂。张爱玲各回回后的注解,便是将这一种复杂显化,像“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 ,但批点终究也只能代表批书人自身,《海上花》文本的隐晦与读者心理的幽微,使这些注解难免不成为注定被淹没的那点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