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和“塔娜”:《尘埃落定》中的成长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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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是《尘埃落定》的重要主题。叙述者“我”——麦其土司家的傻子二少爷同无数女人发生过性关系,而其中唯四人的名字明确出现,且两两相同,即“卓玛”和“塔娜”。小说人物的名字和命运固然由作者掌控,但在《尘埃落定》中,主角人物也被作者赋予了这项权力。傻子少爷因为牧场姑娘与曾经的侍女卓玛十分相似而唤她“卓玛”,侍女塔娜则因为另一个高贵塔娜的出现而失去名字、失去在傻子少爷身边的位置。“卓玛”和“塔娜”一路标记着傻子的人生旅程,傻子在与她们的爱恨纠缠中找寻自我、认识世界,因此,探寻卓玛与卓玛、塔娜与塔娜、“卓玛”与“塔娜”之间存在的联系将有益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尘埃落定》中的成长叙事。
一、“卓玛”:家园与回望
桑吉卓玛是土司太太的贴身侍女,她比傻子年长五岁,傻子少年时代的饮食起居全由她照顾。傻子开始记事的那个早晨,即小说开篇,当他有意与卓玛发生肢体接触后“身体里面或者是脑袋里面什么地方很深很热地震荡了一下”[p3],可见傻子第一次性冲动的产生与卓玛的存在紧密相关。卓玛是傻子的“第一个女人”,但他们之间的联结显然不适宜描述为爱情,就连傻子自己也说,“桑吉卓玛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师”[p43]。
卓玛是傻子的性启蒙老师,然而性只是这一启蒙关系的最表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傻子曾回忆起那个记事的早晨,“一个侍女的身体唤醒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p372],可以说傻子对外部世界的感知由性而觉醒。在后文中,当傻子觉察到卓玛与银匠互生情愫时,第一次“懂得了一个王者是多么地容易感到伤心”[p22],是卓玛接通了傻子对世界的痛感。卓玛要傻子许诺将自己配给银匠,当傻子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继承土司之位、因此也无法做主时,第一次“有了要篡夺权力的想法”[p64],是卓玛激发了傻子的权力欲望。与银匠成婚后的卓玛迅速沾染上了烟熏火燎的下人气息,不复有昔日的光鲜美好,面对这种突然的转变,傻子“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种东西从生活里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p105],是卓玛向傻子提示了人生的荒诞无常。
侍女卓玛在傻子的认知体系中具有“元”的地位,在启蒙完成以后,则化作他精神家园的一部分。卓玛壮健、大方,身上有“母牛一样的味道”[p93],她和多年前那个早晨的春雪与画眉一起,构成了傻子记忆的起点,那时的日子是广阔的、清洁的、平和的甚至凝滞的。伴随卓玛的出嫁、傻子自己的成年、哥哥日益增长的敌意、“塔娜”时代的降临等巨大变化,傻子实际上经历着一次不由自主的“出走”,然而与此同时,“家园”也在呼唤他。在傻子仍未放下侍女卓玛、初见高贵塔娜又不得之交,一个新的“卓玛”——牧场姑娘卓玛出现了。牧场姑娘本不叫卓玛,但她的身体、气味与多年前还不曾“堕落”的那个侍女卓玛别无二致,以至于令傻子惊喜道“这个世界还按原样为我藏了一个卓玛在这牧场上”[p188],于是将“卓玛”这个名字强行赋予牧场姑娘。
牧场姑娘的出现实际上象征着家园记忆对傻子的呼唤,将她命名为“卓玛”则是对这一呼唤的回应,傻子也在与她发生性行为时不断喊出的“卓玛”声中完成了对家园的回望。在这次回望以后,傻子表示“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p190],“卓玛”时代正式落幕。紧接着,“以肩为舆”的场景出现了,傻子似乎就这样步入王者时代,他奇迹般地做成了许多事,愈发得到人们的重视,家园也在身后越来越远。然而,家园毕竟是家园,回望注定是连绵不断、无法抛却的。在傻子临死前的那个夜晚,他回忆起的仍然是十三岁的那个早晨,那个记忆的起点、永恒的家园。
二、“塔娜”:肉与灵的彻底觉醒
在“卓玛”时代,傻子先后经历了性的觉醒与感知的觉醒,然而直到“塔娜”出现,肉与灵的双重觉醒才彻底完成。
相比于侍女卓玛,侍女塔娜只能算是个“小女人”,但正是在这个小女人身上,傻子第一次勃发出了属于成年男性的力量。他自认“这一次才像是真的”[p103],且一夜间完成了变声,身边人也都从那刻起视他为一个真正的大人。不久后,傻子就被派去巡行麦其家的领地了,作为成年人的“合法”地位再次得到确认。因此可以说,是侍女塔娜促使傻子完成了肉体的彻底觉醒。
肉体觉醒完成后,侍女塔娜就失去其存在价值了。傻子本打算带上她去北方边界看守仓库,但哥哥一句“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女人”[p169]便教他作罢,可见对于傻子来说,塔娜只是一个身体。在另一个更高贵的塔娜出现后,侍女塔娜便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被唤作意为无名的“尔麦格米”。从表层看,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欺压,从更深层探究,则不难发现“塔娜”所隐含的唤醒者意义早已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在遇到茸贡土司家的塔娜之前,傻子“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漂亮女人”[p183],绝世之美才唤得醒他对美的感知。塔娜的身体无与伦比,但她对傻子来说却又不只是一个身体了,“没有人能替代那个姑娘。我并不是马上就想跟那个姑娘上床。我只想跟她说说话。我脑子里有个念头,只要跟那姑娘说说话,也许,我的脑子就会清清楚楚,麦其家的二少爷就再不是不可救药的傻子了”[p181],这就已经向读者暗示了塔娜存在的意义。在后文中,塔娜果然唤醒了傻子心底真正的爱情,也一次次让他品尝了“得到的悲伤”,那远远可怕过“得不到的悲伤”。侍女卓玛限于身份和年龄无法永远待在傻子身边,茸贡家的塔娜与傻子结成了利益共同体轻易不能分开,傻子却还是时时感到心痛。傻子深知塔娜的爱十分有限且有条件,而作为一个天生的傻子,他对此无力改变。“塔娜使我明白什么是全部,什么是永远”[p239],当一个心里有爱的人开始思索“全部”和“永远”,生活的荒诞面终将在他眼前展露无遗,他也将在与荒诞的抗衡和最终落败中,完成灵魂的彻底觉醒。
三、“卓玛”和“塔娜”:生命的无力与补偿
卓玛与卓玛是对应关系,塔娜与塔娜是组合关系,她们配合着共同铺展出傻子的成长之路,从“卓玛”到“塔娜”,则是成长中的大跨越。
相比而言,“卓玛”的世界更简单,“塔娜”的世界更复杂。“卓玛”是付出的。当茸贡家的塔娜再次背叛傻子跟着白色汉人出奔、索朗泽朗为主报仇不知归期时,面对傻子的眼泪,桑吉卓玛同样悲伤地哭出那句“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一直服侍你啊”[p365]。桑吉卓玛始终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她对傻子的爱与追随是刻在骨子里的、无条件的,在她最痛苦难耐的时候,才克制地感叹过一句希望傻子快点当上土司。牧场卓玛更是无所求,她只想留在牧场上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塔娜”则是索取的。 在侍妾身份得到确认后,马夫的女儿塔娜第一件事就是向傻子要求“今后,你可要对我好啊”[p104]。茸贡家的塔娜抛下描金首饰盒子跟着白色汉人跑了,侍女塔娜随即就来向傻子讨要“合法”占有珠宝的权利。侍女塔娜不见得对傻子没有一丁点爱, 但她的私欲显然更占上风。 茸贡家的塔娜则本就是出于家族利益才与傻子结合的,即使后来她向傻子承认“我们俩已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p303],也是因为茸贡家再没有了她的位置,傻子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在牧场温泉告别“卓玛”即是告别家园,是傻子爱情的开始、“王”的开始,而与“塔娜”的爱恨情仇则伴随着土司时代的逝去最终烟消云散。
“卓玛”和“塔娜”都让傻子真切地感受过生命的无力,同时又确实曾给予他补偿和慰藉。侍女卓玛迟早要嫁人,牧场卓玛决不离开牧场,马夫家的塔娜为物所困,茸贡家的塔娜注定不贞……然而,“卓玛”到底是永恒的家园,“塔娜”曾使天空膨胀、星星滑向两边[p103],也曾像河面的月光照在傻子满涨着爱情的心上[p207]。从更广阔的视角看,在傻子的世界里,整个土司时代的陷落也与女性在他生命中的流逝具有共通性。他自知掌控不了那些变化,甚至无法全然理解,却也无意费尽气力地抵抗,他只是默默悲叹、默默记省。
傻子对自己的时代不是没有反省的。麦其土司家是多吉次仁家的仇人,多吉次仁的儿子没有选择地背负了为父报仇的使命,大儿子就曾经不解道“母亲为什么要用儿子来立誓呢”[p248],这显然是对血亲复仇传统的诘问。傻子无言以对,他感到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傻子还曾向书记官翁波意西发问“父亲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会死去呢”[p299],在翁波意西会说话的眼睛里他很快得到了答案,因为权力。尽管在小说设置中,傻子由于天生的“通灵”属性,对许多问题的认识与判断远超同时代的其他人,但毕竟他所有的情感都联结着那个时代,他终归属于那个时代。红色汉人入藏以后,麦其一家都知道自己不再是这片广阔土地上的王了,他们本可以放弃抵抗,未来也并非没有出路,但他们却都选择了与自家的官寨共存亡。红色汉人的现代武器最终没能杀死傻子,他成了俘虏,所幸作者仁慈,迅即为他安排了一个死于血亲复仇之刃的结局。傻子得偿所愿,以专属于土司时代的死亡形态宣告了他对家园故土的缱绻深情。“叫我下一生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p384],这是他的临终遗言。
深受藏文化浸染的藏族作家阿来,写了一个富于藏族风情的故事,他在小说中反映出的对土地、时代、历史的态度必然不会是单一的、绝对的。通过对四位主角女性的巧妙命名,配合小说中的其他设置,作家勾勒了主人公一生的跌宕,也揭示出一些人生的普遍命题。傻子渐渐成长,土司时代渐渐远去,最后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傻子在灭亡中抵达了生命的圆熟境界。人们终会知道,凡曾绵延于一片土地的,都不如想象中那么易于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