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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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第一批读到这个小说的人之一,我记得是在2016年底,2017年初。当时我退掉了之前曾经是上一个家后来变成画室的房子,关自己在黑漆漆的剪辑室,满脑子碎片化的剧本概念。
我约于是来玩,我们认识很久很久了,十多年。但现在一年见不过一两次,诚如所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的朋友,这已是长情又牢固的关系。
我早知她爸爸的情况,而我家亲族中也早有不止一位长辈同样境遇。这病况复杂和恶化程度,其实远超想象,我们从现实生活谈到超过现实的虚构。我记得我跟她说,我想写一个关于父亲死后儿子回来守灵一夜间发生的故事(但十有八九她早已完全不记得我们曾经聊过这故事),或者七八个医学院的学生对于记忆和阿兹海默症的探讨,然而最终不知道怎么起了意,我说不如我来尝试一下将你的小说改编成为长篇剧本。
于小姐爽快答应之余,更是大肆放权,任我改编。于是我得以早早从头到尾通读过一遍,并认认真真做了书摘笔记。只是可惜,我改编功力有限,大概写了40多页就撂了笔,剧中王子清至今仍停留在某个陌生的旅馆房间,一年没有出来,包上的小猴子挂饰仍在一摇一晃。
2017年我写了一首诗发给朋友,里面有这样两句:
丧事时
儿女们会归家
一切绵密的记忆
似带刺的病毒炸痛
朋友立刻回复,都还安好吗?
于是在于是的故事中,我辨认出我认识的朋友的影子,有父母亲族的气息,有我自己的投射,甚至有我们这一代人回望时的噤若寒蝉与往后看的满眼迷雾。我改编了一场戏,那是王子清和和她相爱十年的人在火车上的一段对话,她说,我的父亲不是历史缩影或政治注脚的一个典型,他只是Nobody,和中国千千万个其它人一样,老百姓。父亲的记忆在历史中被清零,女儿却带着不屈不挠的意志踏上了寻亲的路,这样的设置本身有十足的美感,但,我确实不认为王子清能够通过一次旅程,成功地复原一个Nobody的肖像,在历史中的侧写。甚至,来自亲族的确认,都显得可疑。
于是爸爸的故事是真实的,但我毫不怀疑这样的故事最终必然滑入虚构。毕竟,小说的艺术在这一头制衡那一头现实的苦痛,而一个像疾病这样的隐喻就是我们了解世界的全部切口。
一切病症所带来的肉体的衰败,似乎都不如记忆损毁给我们带来的陌生感强烈。站在旷野中茫然地盯着你的母亲或者父亲,那眼底的空洞足够打消亲密带来的勇气。有许多故事都建立在这个古怪的疾病上,忘记至亲至爱似乎是这个残酷混蛋最拿手的把戏,在好莱坞式的结局里,我们所爱之人的形象历经时间的冲刷,依旧顽固地被保存在大脑灰质某个脆弱而顽强的角落,期待一次电流接通,又或者永远尘封崩裂。疾病抽走了人格,徒然留下一具皮行尸。然而正如这世界所有运行不悖的公理,我们除了低头接受,根本没有太多的选择。
诚然探讨记忆的本质让人绝望,一如探讨爱。直到有一次我读到阿多尼斯,他说:
往昔是湖泊 ,其中只有一位泳者 —记忆
这当然又促使人怀疑,我们在现实中所经历的记忆,就一定是真实的吗?谁能确认阿兹海默病人言之凿凿的幻觉,是不是也不过解开了固有的脑内封印;谁能确认谁的世界更真实,或者谁的世界更疯狂?甚至,连历史也一样。
亲历历史的人,就一定了解了历史吗?如果没有人去梳理,没有人代替整个族群,国家,文化去记忆,那一切都是移动的沙堡,以单调而永恒移动的形态,抹平了一切存在的痕迹。
我知道于是的本意并不在于简单地记录一段家庭历史(即便看起来意图如斯),她有意在真实和虚构中,在往昔和未来里,在遗忘和记忆里,构建一个历史观更为广阔的小说图景。如果说,在这样的尝试里,艺术本身以它卓绝的姿态拯救创作者于她无可解脱的愁苦,那么,由我们所有人无数的回忆所编织的河流,终将汇入往昔的湖泊,或许,我们总有可能,不再成为那唯一孤独的泳者。
PS. 我还是祝自己早点完成改编剧本,于小姐亦笔耕不辍。
2018-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