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停车暂借问》的一些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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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身在初夏滚滚的毕业生阵仗里头读钟晓阳,是容易过敏的,即便是连身心福祉都可以放心交由科学的世代,偏偏也依旧会忌惮“一步差池,云泥之别”的命运与无常,而命运,在钟晓阳看来,往往夹杂着势利,夹杂着浑噩,有盼望,亦有幻灭,十七岁写下《停车暂借问》时,她试着保持作者的中立,甚至要求自己冷酷地解剖男女私心,直视那令人失望到心死的时刻——全家人认了熊先生,也不外乎因他送补品送得名贵。即便是物质匮乏的年代,理想主义的全然崩毁也依然是那样令人伤心,钟把高光放在了对“命运”的冷眼洞察:命运在人浑浑噩噩,在缺乏自觉的状况下轮转,当命运回头,人才发现它有来路,偏偏半生已经过去,只可以苍凉了。
许多人说钟晓阳有“张腔”,遣词造句师承张爱玲,她写的却是一个普通中国女人的半生岁月,由三家子,到沈阳,到上海,再到香港,她写她流落天涯,由荼蘼至委顿的生命历程,也展演她《台北人》式的诡吊宿命——于汹涌的暮色里,最后一次被命运狠狠地杀伤。但钟晓阳毕竟是港女,到至哀,也不忍剥落女人投身人间烟火的热情,没有了张的哀绝顽艳,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命硬:要退亲,忘带钱夹也必须即刻去“王家沙”吃了那碗拌面,要离婚,精明得不得了,还明白最紧要是赡养费——不能不为中年潦倒的爽然考虑。我私想,东北姑娘也并非这般洒脱自如的,一样是负气出走,萧红却是困顿旅店,腹背受敌,直写下"我的心情真是有如青杏的滋味",也无法生机勃勃地咔嚓咔嚓吃着沾红果,连骨架都显得嚣里嚣张。
赵宁静并非萧红,却更像《花样年华》里的苏丽珍,对事物总是有一种奇异的深情——苏丽珍的旗袍,赵宁静的小吃。她们一派天真地爱人,却并非不计后果——艰难的年代,一睁眼就得想办法揾食活命,有人四处讨便宜,有人自我催眠,而有人也只是在不多的几个选项里投机取巧,固然面目可憎,也实在无可指摘——“因为还得留着这条命去见爽然”。钟对这样的女子,一面是犀利地揶揄,一面又怀着满满的慈悲,就是因为俱为女子,明白女人堕入宿命后的不甘,亦明白烟花落尽后无边无际的寂寞,可这寂寞,也有自己的功劳,赵宁静跑去算命,人家说她“晚景凄凉”,她开始爱那种大朵的红花,摸着黑欢天喜地地照镜子,这时候已经读出了不详,林生走了,她得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直,从窗户看见老妇搭着灰灰的内裤,却好像又有一一把声细细地说: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