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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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作家让•埃默里原名Hanns Mayer,对大多数读者来说这还是个十分陌生的名字,在百度百科中连词条都没有。
让•埃默里1912年10月31日出生于维亚纳,父亲信仰犹太教,而母亲则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埃默里4岁时,父亲在一战中阵亡,他被母亲以天主教的方式抚养长大。他曾进入大学学习文学和哲学,也曾做过书店助理。1938年,纳粹被迎进奥地利,埃默里和他的犹太妻子逃亡法国,之后又逃往比利时。讽刺的是,他因为自己的德国国籍被比利时遣返回法国,并被关押在南方。从拘留营逃出之后他进入比利时加入了抵抗运动。1943年7月,埃默里被纳粹抓捕并被关押于比利时布伦东克战俘营,一年后又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由于缺乏“商业技能”他被迫从事极端繁重的体力劳动。在苏联红军的步步逼近下,他先被转移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而后又被转移到伯根-贝尔森集中营。1945年4月,他被英国军队解救。
战后,埃默里生活在布鲁塞尔,为瑞士的多家德语报纸做文化记者,并将名字Hanns Mayer改为Jean Améry。1966年,埃默里出版了成名作《罪与罚的彼岸:一个被施暴者的克难尝试》,而后又陆续出版了《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等作品。1976年,让•埃默里服用了过量安眠药自杀身亡。
这本1968年出版的《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讨论的是“变老的人与时间、与自己的身体、与社会、与文明,以及与死亡的关系。”由五篇哲学散文组成,篇幅都不长,但如果对哲学基本概念与知识(特别是现象学),对欧洲大陆文学及代表作家没有一定的了解,读起这本书来实在是很痛苦。对于我这样一个哲学小白来说,读这本书的感觉就是云山雾绕,字是都认得,组合在一起就懵逼。然而,话说回来,整本书翻完,还是有不少收获。
我们与时间
我们有没有认真思考过,“时间”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金钱?财富?还是总总的可能性?时间是可以描述的吗?“真正”“拥有”时间的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埃默里说,其实我们是在“变老”中找到时间。年轻人认为自己面前有大把的时间,我们谈论时间,谈论未来,但是,稍等,我们这样谈论的真的是“时间”吗?埃默里告诉我们“未来不是时间,它是世界,或者准确地说,它是空间。年轻人谈论着自己,他面前有时间,但实际上摆在他面前的他所接纳和用以标识自身的世界。”我们所考虑的时间,其实不是时间本身,因为时间是内感官的形式,很少可以传达,我们所谓的“我们有的是时间”,意味的是“世界对我们是敞开的”“未来不是时间,而是世界和空间。”
如果我们能接受“年轻就是将身体抛掷到那并非时间,而是生命、世界和空间的时间中去”这样一种说法,那么,我们就可以理解埃默里所说的“觉察自己老了和正在变老意味着,在身体和在人民可以称为灵魂的东西中拥有时间。”即其实真正拥有时间的,是意识到自身即将不再拥有时间的人,去空间化、去除了可能性,时间变成存粹的时间,变成我们“承受”的时间。
我们与自己的身体
变老是一种绝症,绝对不会被治愈,只能一步一步走向毁灭。“变老的过程是一个物质化和实体化的过程。”在一天一天的变老中,我们觉得镜中的自已越来越陌生,我们的身体将越来越沉重、疼痛、不受控制,然而我们恰恰是在疼痛中、在“每一天都愈加频繁地加给我们负累的衰老中才如此正确地发现了身体”。我们厌恶不断老去的身体,却又那么爱恋这同时带给我们生理和心理疼痛的身体。
不断老去的身体让我们逐渐意识到死亡在前方伫立,埃默里写到“死亡已然在我们自身中,为双义和矛盾提供空间。我们变成了自我和非我。”无论我们做怎样的努力与挣扎,老去这一事实不会改变也不会逆转,顶点早已越过,人生只剩下坡。于是——“我们即将成为对自身的否定”。
我们与社会
无论是作者所处的时代,还是当下,“青年崇拜”始终是社会极力营造的氛围。“有为”之前没有“年轻”二字根本就失去了意义。埃默里在书中介绍了“社会年龄”,即“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时点,用数学上精确的表达方式来说,在这个点的前后,他发现他只是他自己。他认识到,世界突然不再允许他透支未来,世界不愿再被牵扯进来,不愿再将他看作一个他可能是的人”。看看我们现在,几乎在所有领域,“社会年龄”都在被不断拉低,处处充满着“30岁以前还没有成功这辈子就没有希望”了的类似言论。你是否“老去”并不单单通过你的身体情况来判定,还会被社会所“宣判”——你所表达过的东西已经被请点、被称量、被判决,你不再被给予希望,不再被投注目光。
当然我们可以选择积极地、有尊严地变老。一是积极地迎接变化,和年轻人保持步调,无论是整容健身还是追逐年轻人的娱乐潮流与流行趋势,以此来“否定”衰老。二是“归隐田园”,即不靠“气喘吁吁地追逐时间来否定社会对他们的消灭”而是通过“从时间中抽身而出以肯定时间的速度”。然而,此二者“都活在谎言和虚假的信念之中”。
埃默里透露给我们这一点点希望:“通过他人的目光他让否定成了自己的事情,并起身对抗。”投身我们无法完成的事业,这也许就是我们在尊严中真正老去的唯一可能。
我们与文明
“文化衰老”是一个难以躲避的恶魔,它逐渐侵蚀你的心智,你终会发现,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你不再理解世界,你在各种表达符号面前变得如此迟钝,你会对它们产生反感,甚至抵制。对文化你将变得越来越疏离,终于,你变成了你年轻时曾讨厌与嘲笑的陈腐的“老古董”,顽固的“死脑筋”。你抱着过去的记忆不断重温,那是你熟悉的,你喜爱的,你接受的也接受你的文化,你逐渐积累起来的不再是新知与超越,而是精神的固化与束缚,这种重温加剧了你对现实的不理解与拒绝,使你再也无法安住,再也无法体会自由。
埃默里说:“对于文化上的衰老就像对于生理上的衰朽一样没有任何对抗的办法,它是彻底的坏消息,是终点的宣告。”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矛盾的、与冲突决战到底的反抗中自己实现自己。”
我们仍然可以和随便哪个变老的、将死的人一样充满英雄气概。
我们与死亡
终于,面对死亡。死亡是什么?“死亡什么都不是,就是虚无,毫无意义。”死亡是元矛盾,是绝对的“无”,是完全的否定,它消除了每一种未来的意义。可生命却是因为有了“死亡”才可以想象,才可以定义,才有了意义与价值。我们“所有人都在变老时与死亡达成妥协。”这是无可选择之事,我们的生存就是在不断自我消耗,我们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无可挽回我们逐渐走向死亡的终点。对死亡,我们不能不反抗,但我们不得不举手投降。然而,“狂热的连祷、诗意死亡的絮叨都要比黄昏伊甸园那极为丑陋的劣作要好”。当然我们还是可以选择
在日暮时燃烧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