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肚皮锦绣文章
2012年的夏天,风老师在注册豆瓣6年、且成为豆瓣大V后,出了第一本书。作为资深豆娥和风粉,承蒙编辑信得过,我去南京当了回义务书托。先锋书店的场景早都忘了,唯记得吃饭,座上热热闹闹,除了风老师伉俪,还有很多豆友——现在回想,2012年也是豆瓣未被商业侵染的巅峰时刻了。却说风老师从身后拽出一叠小画子来派发,差不多人手一幅。我拿到的是张消夏图,一个胖大中年妇人,拿着蒲扇,依着半截竹榻,是文人画风格的市井,活泼泼地,正像他的文字。
6年过去,豆瓣早已不是那个豆瓣,我俗务缠身也来的少了。不过,风老师还是那个风老师,笔下源源不绝,保质保量。以我的经验之谈,喝水时不能看他的文字,一口水直喷出去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多次,溅到键盘上就不好了;深夜也不宜看,突然捧腹大笑,吓到小朋友就不好了;大庭广众正襟危坐的场合尤其不能偷看,抑制不住笑得浑身乱颤,成何体统!“三不看”之外,有“三宜看”,厌食的时候宜看,下饭;抑郁的时候宜看,解颐;过于文艺的时候宜看,接接地气。我一直觉得,风老师在如此文艺的豆瓣上红了,也是合该如此。文艺青年们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风老师呢,“却道天凉好个秋”,而且是嬉笑着说的。
《齐白石上课》一篇,风老师随手写了一笔心得:“至于怎样‘气韵生动’,那要看个人天赋。有的人出手下笔就有,有的人画一辈子也没有。” 这话诚恳!高中都没毕业的风老师,当过银行出纳,干过野外测量,做过小生意,卖过服装,做过装潢,摆过地摊,杂七杂八几十种行当,但是一出手,就有神来之笔,就气韵生动。或者搬运他自己的形容:“天然一段韵格,那种风度真是难描难画。”
《人间须尽欢》一书分成三组文章,“生活有味”写城市生活, “衣锦还乡”写农村生活,都绕不开风老师自己这一个“定盘的星”——时时有我在,方显真性情。他写失意的画家、骗人的风水大师、抢垃圾的邻居老太太、没有自知之明的将军、沉迷于微信垃圾信息的朋友;写极品吝啬鬼、超级慢性子、对竹夫人钟情的光棍;写买老婆的、当假和尚的、办假毕业证的、包养女大学生的;也写给儿子开家长会、姐夫患癌后的“小公务员之死”、老父亲被保健推销各种蒙骗、八十年代的舞会、还有自己出生时接生婆孙大奶奶的磨损的剪刀,如何造成不漂亮的肚脐眼。没有一个完美的好人,没有一个彻底的坏蛋,没有站在某种制高点悲天悯人,调侃或者有过分的地方,同情绝不泛滥。一样是写市井人物、人间百态,实话说,汪曾祺比风老师写得精致,但是风老师信笔草草,元气淋漓,鲜香麻辣,另有一种标格。
作为画家和作家,风老师当然也写画坛文坛,“风流天真”一部分写文艺掌故,也不乏切身体会。难得的是他特别擅长加工别人的文字,添油加醋,乾坤挪移。比如《陈老莲先生西湖艳遇记》以《陶庵梦忆》为由头,把鬼故事写成人故事。《齐白石上课》以《三十年代的北京画坛》为依据,把女学生卖娇欺负大画家一节,写得如在目前。《大先生的‘两地书’》则以鲁迅情书为底本,让人看到伟人婚姻的另一面。值得一提的是,风老师读书不少,而能从《六砚斋笔记》里拈出写黄公望的“意态忽忽”四字,说用得妙,也是目光老辣。
语感语体对于写作者来说,最见功力。风老师在这方面简直是个异数。红楼水浒,聊斋志异,现代文学的文艺腔,民间文学的俗谚俗语,杂糅并置,读起来疙疙瘩瘩地有咬劲!
随手一抄:
“你看到阿大将鼻涕眼泪擦在以前曾经很讲究的妈妈身上时,不由得心生厌恶,就装作喝茶,发现刚才滚烫的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凉了。亲戚家的人都惊跳起来说:‘换一杯吧!茶凉了吧!’你又忙着道谢,微笑,点头,吃一枚花生糖。” ——这很张爱玲。
“但你不可能回回喊人家到公园坐地”。——坐地,这是水浒传。
“他需要的是‘狂风啊’‘闪电啊’‘玫瑰花中的吻’‘被利剑刺穿的心’”。——这是现代文学。
“吃了一个很辣的牛肉火锅,吃得涕泗横流的。”——这是俗雅的对撞。
“他们家堂屋里有三个火桶,老板站一个,老婆跟女儿各站一个,平地上像长了三个笋子一样。” “我有一次不老实把这只火桶带翻了,衣服又穿得厚。就被卡在火桶里,在地上连人带桶地翻滚着。桶底还冒着青烟,扔出去的一个爆破桶一样。”——这两个比喻太奇崛,笑得我肚皮痛。
“有个家长就开始鼓掌。大家就一起鼓,跟开人大会议似的。”——这是直接黑。
“有一年我回家乡,见到一个儿时的玩伴从城里回来,烧包得不得了。买了黑礼帽,还有文明棍,拄了在村里乱走。见人就抬抬礼貌点一点头,脸上还架着一副平光眼镜,跟假洋鬼子差不多,吓得他身前身后的鸡乱跑。我二婶子骂二宝子:‘你别把我家生蛋鸡的蛋给吓回去了。’”——这是典型风老师。
“豆瓣上的熟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年轻人说的东西我又不感兴趣,于是我就看了会儿书,没看两页,我就睡着了。风翻着书,掀动着我的白发——这就是我的晚年幸福生活啊。”——这是风老师调侃豆瓣体。
半夜回想起来,虽然见过风老师一面,他的样貌和语言风格,还真的没记住——都是女豆娥们抢话,把他风头给压下去了。又想起来,他赠的那副小画,也该拿出来裱起来了,这一阵子我瘦的仙风道骨的,看看胖大妇人,悠然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