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纽》:十字路口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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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面具下的皮相
当我们走进施展《枢纽》世界的开始,就已经陷入了历史哲学刻意制造的泥沼:谁会在意圣人不经然间表露的显白与隐微,诱导我们畅想所谓“三千年历史演变之经纬,古今变局之宏大”,波澜起伏,心潮澎湃;谁会在意贤者暗推“道成肉身在中国,三代之治在英美”,呐喊愿自由踏足这片土地。
一言以蔽之,到底是中国崛起,还是大国崩溃?这终究不过是一个伪问题。
舆论的导向泾渭分明,罗振宇、《人民日报》、凤凰网以及吃瓜群众们传递的信息是“厉害了,我的国”,“中华民族精神的伟大复兴”,而尖刻的评论家、书斋里的蛋头学究、流浪的纵横家却会将其与英国的《大宪章》、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相类而称之。民族主义与平等自由吊诡地出现在同一本书上,哲人面目模糊。
我们看苏格拉底的形象,他在我们眼中,正是一个伟大哲人的楷模。他把道德与知识完全融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他面临唾弃与死刑表现出英雄般的坚定,并且每个时代哲学之变革都会强调苏格拉底作为哲学第一殉道者和守护神的形象。
然而作为最早记述苏格拉底言行的史料,阿里斯托芬的《云》中,苏格拉底不过是令人嘲讽的智力精算师;在柏拉图和色诺芬的笔下,苏格拉底却成为智慧与真理的虔敬之士。
正如伊斯兰异端迈蒙尼德所透露的哲人秘传术“如果远远望去或不仔细看,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个银苹果;但是,在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眼里,他的内容在他的眼前变得清晰,他知道这是一个金苹果”。
对于后代的哲人来说,苏格拉底并不重要,他们认为哲学的首要问题不是真理而是解释,是阿里斯托芬的观点、柏拉图的观点、色诺芬的观点,在这里面具便是本质。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无论是世界海陆秩序之间的枢纽中国,还是东亚世界的中原、草原、绿洲、高原、海洋等多种亚区域,都是施展的面具,重要的不是历史现实本来的样子是什么,而是施展透过这些面具想要说什么,因为所谓的历史记忆皆不过是“高贵的谎言”。
历史的空间结构与时间结构
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科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讲到“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而施展则通过历史空间与时间结构的描述,认为历史的目的是一种理解的能力,它着眼的是未来。
在《枢纽》的世界里:历史空间的各区域有着各自区域性的历史记忆,更有着因各区域的共生关系而形成的,超越单个区域之上的共享记忆,而这种共享记忆的表达即是“中国史”;而在历史的时间里,则是人们普遍理想外化为普遍现实的过程,当一种共享的历史记忆从精神层面上吸收特殊群体的身份诉求,并在一种普遍秩序下将人们予以安顿后,这便构成了普遍帝国存续兴亡的活力基础。
然而路径的简易必然导致解释体系的阙漏,表面的逻辑自洽难以满足普遍理想的不安全感。因为这正如德裔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所说的“一种思想状况如果与它所处的现实状况不一致,则这种思想状况就是乌托邦”。
历史演变的空间是规整的吗?
当我们自以为理性地将中国的演进,搬到中原、草原、过渡地带、西域、雪域、西南、海洋舞台的时候,汉代的匈奴会说“长城之内天子有之,长城以外单于有之”,唐朝吐蕃的藏人会有吐谷浑之争,元代“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东,南越海表”的疆域会形成元帝国与四大汗国的犄角之势。
历史的空间本身混乱而无所秩序,但假如将其套上“天下国家”的体系的话,民心的狂热已经成为了当今想象的依据,抚慰着庶民们害怕财产被剥夺的焦虑。
历史在时间的生发中延续自己的生命。当人们的普遍理想外化为特殊帝国的时候,我们却从未追溯过理想与激情的根源,尤其令人恐惧的是被规整下的历史时间。
权力叙事告诉我们延绵不绝的伟大传统,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这些灿烂的文化不断塑造着帝制下的中华秩序,然而精英们的之思之言之行所标志着的一个社会的理想主义,真的能代表社会的现实吗?
我们往往在历史的长河中采撷自我的特殊性,所谓中国文化是古往今来都有的,而其他民族皆无之。比如为人称颂的“亚洲价值“,整体和谐、集体高于个人、责任高于权利等等,好似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大东亚共荣圈”;然而据非洲经济研究协会(African Economic Research Consortium)的报告,其实在非洲被殖民前,也存在着一种类似的非洲价值观:
第一,群体支配个体成员,集体权利优于个体权利的“集体主义”。 第二,教法合一,不承认公正与善有别,常用道德代替正义。 第三,长幼、男女、尊卑、上下的“等级制结构”,每个人在群体等级中被给予一定的位置。 第四,更依赖议论与不成文惯例而不是成文法的口语社会。
同样,在18世纪末的曼彻斯顿,英国著名空想主义者欧文提倡的“集体社团化运动”的思路亦与此类似。
因此,在时间长河中,文明内在的普遍理想本身就是动态的,假如我们没有理解古今之间、东西之间的生态演变,而不断确认自我普遍理想的特殊性,那么“百代皆行秦政法”的传统永远不会终结,遗落在帝制史边缘的遗民、浪人、异端、蛮夷们,那些曾经拥有着伟大德性的反抗者们,将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历史本身就是混沌的,所有在鸿蒙中生长出来的花鸟鱼虫、日月星辰,乃至于贩夫走卒、文臣武将,都不过是秩序规训下的产物。
这就好像处于新中国历史的世界里只会构建民族关系、农民战争、土地制度、古史分期、资本主义萌芽这“五朵金花”,而在现在中国辉格历史的世界里铸造情感共鸣的解释体系一般:黄仁宇的《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发明了毛泽东的下层群众路线与蒋介石的上层官僚资本家路线,从而证明“历史是正确的,未来是光明的”;唐德刚的《晚清七十年》发明了“历史三峡”,从而证明“错误是难免的,前途是光明的”;萨义德的《东方主义》驯服了西方话语霸权,从而证明了俗人适应环境、狂人改造环境、高人重新解释环境的永恒法则。
老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中华传统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只要帝皇的权力依旧立于法律之上,解释权继续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么同样的剧本会继续上演,宗祖古老的故事在我们下一代上必然历久而弥新。
理解的转向:重述中国的多重解释
施展也许从来没有想到过,罗胖把《重述中国——个世界历史民族的生成》改为《枢纽》,会使得本就充满着学术语言、并且佶屈聱牙的文本理解,形成更多重的解释误差。假如传播有效性、影响力足够付出相歧涵义表达的代价的话,那么这和崔永元利用大众的仇富心理达成自己目的之事并无任何差别。
因此我们经常看到的是一些理解力不足的人,他们读完《枢纽》后,只会感受到这个祖国雄起的力量与古今一体的伟大传统,而这恰恰与施展希望的变换大家理解的角度、祛除大家狭隘的民族主义心态形成二律背反。
最佳的例子,是在2018年6月11日上海举办的以“从世界看中国”为主题的SOHO3Q潘谈会上。此时,施展逐渐进入了房地产大亨潘石屹、财经网红吴晓波,以及上海古北跨国集团亚太区高管、“东方曼哈顿”的精英、碧云国际社区的隐形富豪的视野。
然而他无论是从德国哲人卡尔·施米特《陆地与海洋》的角度来阐述英国在七年战争中对于海洋理解的转变,还是说明中国与西方之间的产业双循环的枢纽结构,语言的表达已经局限了意义的传递,这种思想与言语的断裂造成了知识分子与大众传媒的鸿沟。
谁会在乎哈耶克、沃灵格、科耶夫、马尔库塞、胡塞尔、奥克肖特呢?这种所谓“神圣疯狂”的教诲只会造成学者的顾影自怜的下场。假如你经常拈颂着“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禅门公案自欺欺人时,那么本身就已经成为了社会的绝缘体。
因为处于某一个共同体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会有区分敌我的标准;上帝推翻了巴别塔,就是为了变乱天下人的语言;《创世纪》记载“耶和华说,看那,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的确,中国著名经济学家汪丁丁先生《为什么一流的知识永远免费》足以一驳。他认为,在剑桥,维特根斯坦只对拉姆齐诉说一次,那是因为dam it!他只能完全重复这一天的表达,不能接受他对自己的重要性感受的最佳表达之外的任何表达,哪怕是为了让眼前这位青年天才听懂。这就是一流的知识,它如此圣洁,以致有幸遇到它的人只能为它而活着为它而表达。福柯的名言:记住,不是我在言说,而是话语借助我在言说!
古人与今人无法理解的喋喋不休本身就是合理存在的,但是假若汪丁丁先生要将自我的精英主义强压在芸芸众生中,那就是对于解释权力的滥用。因为在中国的语境下,我们已经逐渐失去了上下其流的能力,全社会通过无数所谓的专家分工协作从而获得进步,在这种技术官僚支撑的体系下,只会割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形成“凯撒的归凯撒,精英的归精英,人民的归人民”的环状圈层局面。
最后,成功不会变成分配的现象,而只会变成分配的结果。
最后的枢纽:世界的中华秩序与中华的世界秩序
释迦牟尼佛,讲法四十九年,说了“三藏、十二部经”,为一切众生演说诸法,然又云“实无所说”,故《金刚经》载佛言:“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因为理解的偏差形成误解,在印度初期,佛教分裂为大众部与上座部,在中国,佛教区分为性、相、台、贤、禅、净、律、密八宗,故所谓儒分为八、墨分为三,“道术为天下裂”。
由上所言,对于《枢纽》“世界历史民族的精神自觉”篇的理解分歧,亦在于此。假如用黑格尔的辨证逻辑的话,中国既可以作为世界秩序中的中华秩序,又可以作为世界秩序的全息缩影,那么就混淆了世界与中华的次第,一个还在生成理解世界秩序意识的国家,怎么可以成为世界秩序的全息缩影?或者可以更刻薄地说,这更像是中华的世界秩序的导论。
有心者当然可以理解,作为一名中国人,潜意识地具有“大国崛起”、“宣德化而柔远人”的想望,但同时要警惕在中国语境下古今帝王之一体,狡黠的明永乐皇帝就有这样鲜活的借口:“帝王居中,抚驭万国,当如天地之大,无不覆载。远人来归者,悉抚绥之,俾各遂所欲”,对比当今不顾国内民生,将资本投入国外,形成万国来我朝免费访学之气象,其言语何其理直气壮哉!
当然,作为知识分子身份的施展,已经透露了自己的隐微“归根结底,中国作为一个世界历史民族,决定了,世界的自由将以中国的自由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