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否定的辩证法》看阿多诺与黑格尔的隔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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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的辩证法”为阿多诺的社会批判理论奠定了思辨基础。众所周知,批判性是马克思学说的基本特征,而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辩证法的出奇关注,其思想渊源还是要追溯到黑格尔那里。本文试图探讨阿多诺和黑格尔思考的内在张力。这里提出,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在一个批判的意义上,在一个冲破限制(特别是与实证科学相关的知性限制)的姿态上,可以和黑格尔辩证法的思考起点遥相呼应。但由于时代遭际,阿多诺以及法兰克福学派想破除的伦理秩序,又的确是从启蒙精神发展来的伦理秩序。阿多诺与黑格尔隔空对话,在前一个意义上(思辨)继承,在后一个意义上(伦理)消解,也是启蒙辩证法悖论产生的终极原因。
一、引论:否定的义理背景——与黑格尔互文
“成长着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静悄悄地向着它新的形态发展,一块一块地拆除了它旧有的世界结构。只有通过个别的征象才预示着旧世界行将倒塌。现存世界里充满了那些粗率和无聊,以及对某种未知的东西的那种模模糊糊若有所感,都在预示着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到来。可是这种逐渐的、并未改变整个面貌的颓坏改变,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 [1]
资本主义全球化的今天,我们重读《精神现象学》序言里的这段话,居然从青年黑格尔的哲学体系里读出了一种跃动着勃勃生机——这某种鲜活的东西,还没有囿于后学正反合的范式转化,也没有被庸俗的实证科学挟持。这段话提醒我们,正如旧的世界结构被一块块拆除那样,当代资本主义构建出的文化工业、极权主义的全景监狱、经验贫乏的生活日常……所有这些充满死感的粗率无聊,同样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被一块块拆除!所以,今天读来,这种源始的激情和希望,跟共产主义者打碎发达资本主义统治的那股冲劲,并无二致。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激荡并不是出于某种幻觉,而是出于人类生命中一种冲破局限的倾向、一种自由的可能——这就是辩证思维的基础,也是批判理论的基础。
“拆除”,当我们使用这个动词,它带有空前的解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否定”的提法,与黑格尔辩证法内在的否定(马尔库塞语),是相通的。这看似拗口,实则易简。“拆除”一种规范、拆除一种停滞不前的意识形态、拆除旧的文明。从理论一路拆到文明,它是否定的。这具有批判的精神,从柏拉图时代开始,就构成了辩证法的核心。对此,从黑格尔到马克思一以贯之,从马克思到法兰克福学派仍是一脉相承。一如马尔库塞所言:“对于马克思来说,如同对待黑格尔一样,辩证法注重于这一事实:内在的否定实际上就是‘运动和创造的原则’,辩证法就是‘否定的辩证法’。” “辩证法的形式代表一个浸透了否定的世界。”[2]近年来,英语世界的研究者正不断地为这种否定与重构正名。霍尔盖特著《黑格尔导论》,简明大方,再一次强调这种批判精神,扼要地把握辩证法核心:“我们不应该把形式的逻辑的那些范畴和规则当作理所当然的。逻辑学是思想做出的一个尝试,想要重新规定它自己内在的特性、范畴和规则。“[3]近一点说,张汝伦撰文《黑格尔在中国——一个批判性的检讨》,同样呼吁人们重新回溯、重视黑格尔的认识论:“黑格尔关于承认的斗争的思想在《精神现象学》中才得到集中纯粹的表述。黑格尔承认的斗争是在他《精神现象学》主奴关系那节中论述的。科耶夫对这一章节的人类学解释使得很多人忘了黑格尔是要用主奴关系的寓言来说明自我意识的产生,而非人类社会的产生。”斗争,即非同一性,让自我意识重新找回自由,需要打破主客二分、物我关系的网罟。种种表达中,我们发现:辩证法内在的,这种跳出界限的意识——这种内在的否定性,使黑格尔思想的“破”和“立”成为可能。破是批判的破、意识的破,是义理的推进;立是伦理的立、文明的立,是时代精神的推进。
正是自一个在“破“的理论层际上,阿多诺的思考与之会心。阿多诺认为:“思想是一种否定的行动,是抵制强加于它的东西的行动……在思想概念本身中蕴含的努力作为消极沉思的对立面已经是否定的——反对每一种想征服它的直接无的无理要求。”[4]在这个意义上,他进一步把辩证法的本源意义揭示为“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5]非同一性意识,也是就义理言之,就思考言之,是一种批判、一种意识反动、一种对社会现实的反动。阿多诺宣称辩证法 “不是立场” ,一如《哲学全书》81章提到辩证法“不是方法”(正反合范式方法),《小逻辑》同样说道:“自由回归与实现之过程,就是辩证法。而自由本质上是对直接经验的否定,由于自身的有限性一次次受到它对立面的束缚,不得不一次次与自然做殊死斗争。” [6]阿多诺在发达工业时代,让黑格尔被误解的灵魂再次复活,他们一个用辩证法的内在否定性,一个用否定的辩证法,就这样开始对话。阿多诺所反对的,并不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性内核,阿多诺的真实关怀在于伦理世界,他站在历史哲学的高度反对这个体系带来的后果——一种被异化了的、范式化的辩证法,以及它带出来的范式化文明:被科学和资本统治的文明。阿多诺要破除的是由同一性建立起来的现代文明。
二、分论:《否定辩证法》要瓦解的两个体系
——是态学的体系与意识形态的体系
李弢老师在《非总体的星丛》中,对阿多诺的“反体系”做了提拨:
“当黑格尔宣称世界历史在普鲁士国家中达到完美时,阿多诺指出,这种念头的荒谬性与一种总体的观念有关。这一观念破坏了黑格尔所称赞的自己的体系的动态的统一,尽管在黑格尔建构的世界历史的体系中,静态和动态的特性互相缠绕,同时也出现了冲突;但是,这一体系不容人在其领域之外的任何东西,因而成了‘一种肯定的无限性’,也就是变成一种有限的、静态的封闭体系。”[7]
可以看到,一方面,阿多诺的“反体系”,反的是黑格尔式的总体性观念:一种非同一性的同一性、一种肯定的无限性。“世界历史在普鲁士国家中达到完美”,就是这种总体性意识形态的展现。另一方面,这种反动又具有独特的紧张与律动——我们在引论中明明讨论了辩证法内在的否定性,也说明了在这一点上阿多诺与黑格尔的思考,存在着灵动的共通性。我们不禁发问:这静态动态互相缠绕的体系怎么会发展成有限的、封闭的、停滞的体系呢?
在此,需要区分两种体系:绝对精神的是态学(ontology)体系[8],和意识形态(ideology)的体系。绝对精神的是态学体系,最初由主体自在自为地构建,它在一个认识论和存在论的意义上,一直葆有蓬勃的精神生命,并无关乎对错。真正成为同一性反过来统治人的,只可能是意识形态的体系。而阿多诺本人立场是:他认为两种体系都失败了。他明确表态:“黑格尔内容哲学的基础和结果是主体的第一性。主体的第一性不仅因思想的软弱无能而被排挤掉(世界的威力无比的过程组织思想构造这种第一性),而且绝对唯心主义要求的任何调和——一切都始终如一——无以能确定起来,不管是在逻辑上还是在政治和历史上。合乎逻辑的唯心主义只能把自身构造为矛盾的缩影,这既是它的真理的逻辑后果,也是它的作为逻辑性的逻辑性招致的惩罚。”[9]但本文认为,这是阿多诺在一个后现代的,意识形态的批判立场作出的判断,拿ideology 的“果”去指摘ontology 的“因”,未免有点武断、有点结果导向。
事实上,作为意识形态的体系,才是真正意义上阿多诺想要瓦解的体系:“体系的形式……统一和一致同时是一种被平息的、不再对抗的状况向统治性的、压抑性的思维坐标的纯粹投射。”[10]意识形态的体系只有落到现实生活中,伦理场域里,才第一次关乎利害。这个体系统治了人的思维,导致了伦理社会的停滞不前。这种体系是封闭的,是拉康说的大他者。阿多诺直言,它让我们不愉快。其实,何止是不愉快。用一句时髦表达:the system fails us.
阿多诺的痛点更在于这种同一性意识形态构建出文明,在他看来,这种文明彻底的失败了。现代文明展衍的过程,这种具体化的本质成了一种欺骗——在当代哲学中,具体化大多是骗取的。[11]
那么具体化从哪些地方欺骗我们?第一点是审美上,审美活动变成了文化工业控制我们的一种因素。《启蒙辩证法》中指出,纯粹的艺术美从生活实践里剥离出来。一方面剥夺了美的权利,另一方面将美从神奇的目的关系中释放出来,使其成为认识的推导工具。[12]文化工业“作为一种对自然进行技术统治的不断进步的启蒙,它变成了欺骗大众束缚自觉意识的工具”,其“总体效果是一种反启蒙”。对此,阿多诺提出“星丛”来拯救。他试图突破主体哲学的抽象原则,从一个审美意义上让客体自在地对我们开启、对我们朗现。概念在这里“进入了一个星丛。”这并不是从实证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进行选择,而是走第三条路,这是后现代意义上对客体的拯救。[13]
另一方面是概念帝国主义。《启蒙辩证法》:“当经验哲学之父培根宣称知识就是力量时,他想说的是:’人类的优越就在于知识。’”[14]人们学习了这种范式的知识以后,进一步来以全面地统治自然,把他者变成工具。工业化把人的本质物化了。“个人只是把自己设定为一个物,一种统计因素”[15],人们的行为模式背后隐藏着一种“把集体操控为权力工具的权力”[16]。总体性不仅完全支配了人的生活方式,还让道德的灵光消失了。奥斯维辛之后就体现了价值的沦丧。阿多诺说道:“历史过程迫使唯物主义走上形而上学、即它的传统上的直接对立面。精神一度自夸像他的同类物一样其定义或解释作用的东西,趋向于那种绝对邪恶的东西。”[17]启蒙想消除神话,用知识代替想象,最后自己异化了自己——启蒙精神变成了对工具理性的迷信,这反噬便是神话的回归。
于是,阿多诺从现实的痛感,引向绝对精神的批判,同一性的批判。阿多诺关怀的是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他进而指出现代文明的失败是主体哲学的失败。
那么,果真如此吗?对于这个问题,吴晓明老师曾经发表过一些见解:“阿多诺把辩证法的本源意义揭示为 ‘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 并且宣称它 “不是立场” ,从而匆匆越过了它的存在论根基问题。……阿多诺在哲学—文化批判方面的卓越成就何以最终只能作为一些闪光的片断而落入黑格尔哲学的巨大身影之中。”[18]无独有偶,霍尔盖特在《黑格尔导论》中,也从黑格尔的立场,提出了现代性的片面问题,但这个片面并不能完全归咎于绝对精神,归咎于主体哲学:“现代的基本特性因而就是被对自由的现代主张所规定的。然而,黑格尔也相信,现代倾向于抓住人类自由的一个方面,却忽略了其余的方面。现代西方社会的明显不足……是我们以一种偏狭的、片面的方式理解我们自由的结果。意见的“自由”拒斥真理加之与它的约束、经济竞争的“自由”忽略了它的伦理责任,美学实验的自由破坏了人的完整性和尊严,自以为是的政治德性的自由压制了其他人伸张自己主张的权利。经济的贫困,以政治自由的名义事实的政治暴政。现代的主观主义,以一种片面的方式理解我们的自由,从而忽视了人的实现的真正本性。”[19]
由此见出,阿多诺批判的,是晚年黑格尔法哲学里那些凝滞了的伦理,而他忽视了青年黑格尔理论中一些源始的精神活力。这里需要再次指出,黑格尔和阿多诺在辩证法内在的否定上是相通的,因为它们在批判的核心上是相通的——非同一性上,因为永远有矛盾、有意识对限制的突破,固然相通。而在伦理现实上,黑格尔谈构建、阿多诺谈破坏。于是,在批判在“同一性”时,阿多诺是站在现实伦理立场上批判的,他不赞成这种肯定的必然性。其实质,是由于他不赞成资本主义文明形成的必然性,即便这种必然性已经成为了历史的实然。
三、余论:在悖论展开以后
赵千帆老师曾在《理性的自祭——<启蒙辩证法>在康德和黑格尔概念框架中的根源》一文中,指出《启蒙辩证法》与德国古典主义的关系:“《启蒙辩证法》本身是在德国古典主义定的概念框架中展开的,它对启蒙的批判既是德国唯心主义传统的延续,又是对它的消解,这种对总体性的总体化批判本身陷入‘谎者悖论’般的悖谬境地。”[20]
与之呼应,本文从“否定的辩证法”切入,对这种悖论加以阐释。发现阿多诺和黑格尔的真正分际不是在主体哲学内在的否定上——他们的批判精神是共通的。真正的分歧是在伦理上,在历史现实上。黑格尔看到贫弱、松散社会的实然,他要建立的是现代性的应然。法兰克福学派看到的是现代性反过来统治人的实然、国家成为最大资本家的实然,他们呼吁的,是解构的应然。历史给人们开了巨大的玩笑,伦理社会里,启蒙精神自己异化了自己,原本应该是最强韧的唯心主义被背叛了,被实证主义挟持了,就这么脆弱地走到了它自己的对立面。
最后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问题是:今天重提辩证法,呼喊“同一性”的失败,是仅停留在理论层面,还是要渗透到伦理层面?如果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进行批判,停留在一个彻底的否定阶段——先瓦解伦理、再瓦解存在论,那么,再激进的思想也不过沦为文人的游戏。哲学有渐变而无骤进,黑格尔“肯定的无限”构造出了现代性精神,变成了“正”,阿多诺的否定是“反”,具有后现代的解构特质。这样以后,哲学史上必然出现合题。这个合题是现代性与后现代的辩证合题,它最终需要反映在当代政治领域里。辩证法必须渗透到文明的构建,而最终极的解决,也必须走向政治哲学。
[1]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序言第7页。
[2] 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程志明等译,人民出版社 2007 年版,第 45 页。
[3] 霍尔盖特:《黑格尔导论_自由、真理与历史》丁三东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8页,第32页。
[4]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8页。
[5]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前揭,第3页。
[6] 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 1996 年版,第 51 页。
[7] 李弢:《非总体的星丛——阿多诺<美学理论>的文本学解读》,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第12页。
[8] 参见《黑格尔导论——自由、真理与历史》,前揭,第48页:“黑格尔的逻辑是一个是态学(ontology)。思与是的结构或基本规定是同一的。发现思之内在结构的过程——通过让无规定的思规定自身——因而就同时也是发现是本身之内在节后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是——在思之中——显明自身内在地就是合乎理性的、辩证的。”可见,存在论层面上的精神是生生不息的,它具有创生性,它具有建立资本主义文明的能力,也具有突破资本主义文明的能力。关于这一点,黑格尔在《历史哲学讲演录》也有旁证:“精神从根本上说是积极地;它使自己成为它自在地所是的东西,使自己成为它自己的功绩,它自己的作品。由此,它成为它自己的对象。把它自己的实存带到了它面前。”
[9]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前揭,第5页。
[10]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前揭,第23页。
[11]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前揭,第1页
[12] 参见维尔默:《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遵循阿多诺的理性批判》,钦文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3页。
[13]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前揭,第159-164页
[14] 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15] 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前揭,第22页。
[16] 同上
[17]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前揭,第366页。
[18] 吴晓明:《阿多诺对 “概念帝国主义”的抨击及其存在论视域》
[19] 霍尔盖特:《黑格尔导论_自由、真理与历史》,前揭,第24页。
[20] 赵千帆:《理性的自祭——<启蒙辩证法>在康德和黑格尔概念框架中的根源》,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6月第21卷第3期,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