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香事,那些中国式奢侈里的韶华往事
航班落地了,在飞机上蜷缩了六个多小时,站起来舒展一下四肢感觉所有的关节都在嘎吱作响。飞机迎着日出方向飞行,越飞光线越刺眼,困倦却又睡不着,让神经衰弱到了极致。原本以为,航班一落地,大家首先要干的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补瞌睡,看来我还是不太懂年轻人。那一刻,有比补瞌睡更重要的事,就是逛保税店。
在保税店里购买最多的就是化妆品,这里比城市商场上要便宜很多,而且都是大家心仪已久的品牌。大家也不光自己买,有些还从兜里掏出了购物清单,这是出发时朋友让帮忙带的。此次行程是欧洲,所以购物清单上尤以法国香水居多,走这条线路上的代购,都是以香水为主,时尚奢侈品的标签激活了大家的购买热情。那一瞬,好似中国大陆就应该与时尚和奢侈绝缘。上下五千年,中国影响力起伏不定,尘封在历史中的荣耀还没有待我们去擦拭,新生代总会迫不及待的提出新的诉求。在传统中国语境下,我们有没有奢侈品呢?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在中国,宫廷贡品一直占据着奢侈品的至尊高位。在民间,一些闺阁之间的小玩物,也因不计物质成本与情感成本的投入,往往让人惊艳。
传统中国的主体是一个农业文明国家,农耕文明里剩余的生产力大多消耗在了文化上,衣食无忧的地主阶级在文化上的消耗向来是不计成本的。这与习惯了货币化计量的威尼斯商人有很大的区别,所以西方的奢侈品向来是以价格昂贵著称,而中国式的奢侈品向来是以“无价”来标榜。一张古琴、一块香料、一泡好茶都曾缔造过中国式奢侈品的故事。
在法国香水还没有风靡全球的时候,中国人就已经将香料装在一个香囊里作为一件个人护理产品广泛使用了。后来这个香囊在青年男女之间还引申出了更多的象征意义,成了谈恋爱时出镜率最高的信物。《红楼梦》里“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贾宝玉出尽风头,得到了贾政的赞扬。于是身边的小厮向贾宝玉讨赏,一时间宝玉身上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等到见黛玉时,黛玉误以为她送给宝玉的那个香囊也被小厮解去了,然后赌气回到房间,将正在做的香囊也一一绞烂。直到宝玉从贴身穿着的红袄里取出香囊,她才自悔莽撞。
香囊可以作为中国传统奢侈品里的典型代表,它和荷包在名字上不同,但实际上是一回事。囊内充香料以辟邪秽者为香囊,囊空以纳器物者为荷包。古人对于香的玩味与精神定义是非常复杂的,屈原《楚辞》里就没少提及香料。其中涉及香草与香木就多达三十多种。
当然,同一事物在发展过程中往往会构成很多认识它的角度,经世致用的儒家在面对香这个问题时就强调不能“玩物丧志”。《礼记》中“容臭者童儒所佩,茝兰者妇辈所采,大丈夫则自流芳百世者在。”所以魏武帝就禁止在家里熏香。也许《礼记》中那句话说得很对,可这也并没有阻碍人们对于香的消费,从中国传统对香的消费到眼下大家对香水的消费,香已经构成了一种世界性的消费品。
茶,连接着琴棋书画诗曲香,现如今我们在不少茶事活动现场偶尔还能邂逅“香道”表演。缕缕青烟,点燃的是一段有关天朝香事的记忆。中国香事的传统打开方式,没有工业文明的影响,香料里也没有工业化工原料的搅扰。来自大自然的孕育,燃烧里释放出中国人精神寄寓里的馨雅气氛。好的香,确实能给人带来一种震撼的效果,它能在燃烧里形成一种嗅觉屏障,与晦气、浊气形成一种阻隔。
香的物质感受最直接的就体现在嗅觉上,但这也不仅仅停留于嗅觉的感知,传统精神赋予的那种仪式感,让香事有了信仰的基因。与此同时,在药用上的价值,也正在不断被我们重新认知。中国传统香方里有很丰富的品类,但有三分之二来自于国外。
“丝绸之路”上流通的商品除了茶叶、瓷器更多的就得算是香料了。沿线产香的那些国家都被我们的祖先用汉语记录在了《香谱》里,香的流动地图便形成了我们早期对世界的认知蓝本。产自波律国的龙脑香带我们走向了南洋,我们接触的乳香,产自现在的索马里和埃塞俄比亚,古罗马的苏合香,伊朗高原的安息香,合香之美就来自于这种跨越空间的邂逅。
有关香的文献,透着一股超越其它古典文献的空间意识。乾隆在编修《四库全书》的时候,虽是编书与毁书同步进行,但在触碰香的书时,还是编入了最经典的两本。一本是陈敬的《陈氏香谱》,一本是洪芻的《香谱》。
《陈氏香谱》序言中说“至于为《香谱》,非世宦博物尝杭舶浮海者不能悉也”。可见,在那个时代,要成为香的集大成者,必须首先成为一个博物学家。官宦世家的背景,博古通今的学识,有远行考察的经历。要达成这个目标,在1000年前的中国非常难,而这样的结论就出现在近1000年前的宋朝。宋朝的远航能力与穿越沙漠戈壁的能力也可见一斑。东南亚、南亚、西亚、非洲、阿拉伯半岛、东欧甚至西欧,但凡产香的区域,都在《香谱》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香在民间的运用非常广泛,两宋时期的南方,香就已经成了一个产业。当年贬到海南的苏东坡就曾在自己的文集里提到“南海郡有采香户,海南俗以贸香为业”。可见香的产业链在那个时候已是十分成熟,并且形成了较大的规模。《杜阳编》中说唐朝时期有个家元载的宰相,其宠姬薛瑶英从小母亲便给她吃香,以至于后来长大了身体会散发出体香。乾隆时期的香妃也有类似的传闻,真假难辨。但这些传说恰好寄托着人们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屈原《楚辞》中反复吟诵的理想目标,就是香的目标,“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以信手拈来的香草象征自己对高贵品格的追求。现如今,我们也依然无时无刻都在表现对香的追求。很多女孩子购买洗头夜最重要的选择指标就是香,因为发丝残留的香以及喷洒的香水都会被误以为是体香,但这种具有刺激性的化工原料会让人感受到这种香的浮艳。不具有安息定神的功效,很多时候反而会让人胡思乱想,这是当代用香的一个误区!
而当年,撰写《香谱》的洪芻,博闻强识,开篇即引《酉阳杂俎》中说的“出波律国,树高八九丈,可六七尺围,叶圆而背白···”靖康之乱后,洪芻即遭流放,流放地在东海中的一个荒岛。那天,出海东去的他,一人、一船、一缕清香,身影在茫茫东海渐行渐远,身后是赵宋王朝与完颜王朝一个半世纪的斗争。150多年以后,站在崖山上的壮士,望着天涯海角的眼神,不知内心有何感想。
我们不得不承认,中国奢侈品在两宋时代所抵达的那个巅峰,不少开拓者从这里走向世界。只可惜,两宋时期的精英阶层与统治阶层都醉心于这些享受型的奢侈品,王朝丧钟就在北边扑面而来的铁骑里敲响了,残山剩水里感叹的“崖山之后无中国”很让人费解,但中国皇帝面南而坐,中国民居坐北朝南,出海寻香的人用的自己发明的指南针也永远指向南方,那一双双目光,跨过巍巍群山,穿越江河湖海,全部都茫然的将视线投向了那一片碧海南天。
那时候,寻香的方士还是以海洋为主,千里之外的文明,因香而汇聚。法老的陵墓,巴比伦的墙,希腊的海滨,恒河的梵钟,耶路撒冷的秋风,与昆仑山飘来的云,在长江黄河焚起的那缕缕馨香立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