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卻清流（冗長慎入）

-轉載於微信 刻痕

《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译名”浮世画家“，出版于1986年，是石黑一雄的第二部作品，被卫报列入"The 100 best novels written in English"（百佳英文小说）,列第94位。相较处女作《A Pale View of Hills》，这部作品更深且更全面的演绎了战后日本社会的心态，以及讨论了价值体系崩坏下，个人思想的辗转变化。它是对第一部作品的展开，读者对此会有明显的体会。作品在人物选择和情节安排上，更具有针对性，似乎所有细节都丝缕般地裹挟着暗示或隐喻。

若说《A Pale View of Hills》还会在初期给读者以爱情小说的假象，那么《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则直白许多，亦更全面透彻。纵观目前为止的石黑一雄作品，在浮世画家之后，鲜有再如此强烈围绕战后日本这一主题。可见作者个人对此书的满意。

其文字则保留了始终的低调和婉约，字句温文尔雅，谦逊克己，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徘徊在爆发的边缘，却始终被抑制，常常带给读者”即将巨浪滔天，下一刻却烟消云散，全不见踪迹“之感。这样的戛然而止，势必在读者心中留下空洞，空洞里带着蜉蝣般隐隐约约的回响，留下诸多疑问。这不确定性是石黑一雄留给读者的断臂维纳斯，是他的作品一大特色。

《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是一部以第一人称叙事的作品，以主角小野主观视角展开。时间轴始于一九四八年冬，终于一九五零年夏。

PS：所有日文翻译名均拜托谷歌....

[婚约]

Ono（小野）是一名画家，开篇作者并未点明其身份地位，而是侧面描写其居所，居所原主（衫村明，战前在当地享有巨大声誉）和易主的程序，使读者对小野有一个大概的认知：知名画家，且在上流社会享有相当的声誉，但绝非十分富有。从作者对其生活状态描写，可见小野已经退休，偶尔摆弄花草，多半时间在修理战时被破坏的居所。由小女儿Noriko（纪子）的话语中不难看出，小野生活早已是深居简出。

第一段婚约

水流汇聚的地方，总是会翻腾，看到河底卷起的泥沙。已婚大女儿Setsuko （节子），返家探亲时与父亲的谈话内容可看出她对妹妹婚约失败的深深焦急。二位女儿眼中，小野却总是一种置身事外，云淡风轻之感。而小野眼中，二位女儿像是在唱着双簧，一个明一个暗，在督促父亲要对此事上心。婚约失败给全家都带来了焦虑。二位女儿焦虑的根源来自对婚约破裂的原因的不明。想必三人都有各自的解读。作者细腻地描写了小野的看法。小野将失败归因于自己，确切的说是自己战前的身份，影响到对方家庭对女儿和自己的看法，因而撤出婚约。

这一切仅仅是小野的主观视角，主观是偏颇的。这会带来一连串的疑问，是否节子真的暗示父亲处理不得当？是否小女儿的埋冤之源真是小野本人，而非对自己的怀疑？而非对男方的唐突退出的气愤？这一系列的不确定，巧妙地强化了小野心理暗示之威力。

小野处于深深矛盾之中的。他一面不愿袒露，压抑不安。一面也怀疑是否真是自己的原因？这样的两面性不停往复，终于不可靠的论据。这个论据是与Miyake（三宅， 撤销与纪子婚约的男人）的对话。此段对话中，二人几乎是毫无冲突的。而后对话奇怪地渐变为回忆中与Suishi（秀一 ，大女婿）的对话，但小野以此坚信自己令婚约失败，有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感，只不过此时罪人是自己。在读者眼中，这几乎是小野将自己对战争的负罪感带入，自编自导地着实自己的罪人身份。还是那个道理，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第二段婚约

因而在第二段婚约中，小野立即采取行动 － 暗访旧识，希望殓口，消除不利的话语传到Saito（西户，未来亲家）耳中，而探访对象多是十几年未谋面的人，可见爱女之切，甚至与西户一家婚约会面的时候，自然地坦言自己过去种种的错误。在小野眼中，这段坦言成了第二段婚约的转机。

而在女儿们和西户一家眼中，这坦言却是摸不着头脑。同为艺术大家的西户甚至不知小野曾是画家，更不需提知道他的曾经的影响力或成就。所以，当大女儿节子告知小野这一事实的时候，小野拒绝相信。因为这痛苦远远比之前的负罪感来得更猛烈。这才可以毁灭一个人，仿佛抹杀他的过往，泯灭他的存在。更深刻的理解这一痛苦，必须引入书中师徒关系的分析。

［师徒］

小野出生于商人家庭，从小对画画情有独钟。而父母对他的成长另有安排，当父亲冷酷地一张一张烧毁小野的画作时，他说：“All he's kindled is my ambition."(他所点燃的一切不过是我的雄心)。之后，小野背弃了父母对于自己继承家业的希望，踏上画家的路。可见小野的另一个侧面，清高，坚定，顽固和对未来有抱负。这种抱负的起点是超越父亲（男性的通病）。他要追求另一种形式的生活，不要“the fingering of coins”.

而这种生活有一个代价，穷。小野曾经讲述过自己刚刚来到Furukawa（古川）时的窘迫，以及之后在一家公司每日长期加班，无脑画画的辛苦。此时读者对下面这句话就会有一个更好的理解：

“For their kind do not know what it is to risk everything in the endeavour to rise above the mediocre.”

“因为，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了解什么是冒着舍弃一切的风险，努力超越平庸的。”

痛苦的蛰伏期度过，小野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Mori-san（森先生），拜其门下，接受成为一个serious artist的训练。在这种师徒制的环境里，森先生有着绝对的权威。维系此权威的，不单单是老师对与艺术的理解，还有其背后的利益链。徒弟们接受单一类型训练，吃喝拉撒全部由老师买单，而老师的好处是稳固权威，占据市场。类似旧时的武道馆。所以师徒关系，有时似父子，有时却如老板与职员。这种剪不清理还乱的关系，构成了小野与师傅的基础。可小野当时并未领会这一点。

森先生的创作理念即是浮世绘之理念，如下：

"The finest, most fragile beauty an artist can hope to capture drifts within those pleasure houses after dark."

”一个艺术家能希望捕捉到的最上乘也最易逝的美，存在于浮世之夜。“

美好事物都是晚上聚合早上消亡的，畫家要相信浮世的價值，才能捕捉那一瞬即逝的微妙之美。可见这是一种出世的价值体系，消沉忧郁之美，是艺术家对美向下追寻的诉求。

对于小野来说，一面对师傅心怀感恩，一面慢慢滋生了与老师艺术理念的分歧。这种分歧的根源是小野本人的入世的野心，这野心是其父亲点燃的。且当时的日本社会分配不公，面对社会变革，以及扩张需要。此时军国主义逢时抬头，处于社会洪流之中的年轻一代的梦想和野心也随之荡漾。长期沉湎于浮世之中的小野，每日看着森先生和一众弟子浪迹于酒池肉林之中，深感压抑倦怠，甚至憎恶。

人的思想形成于一粒种子。种子在适宜的环境下，快速成长，拔地而起，枝繁叶茂。小野与师傅决裂之必然性，源于出世入世之选择。而离开师傅的小野，面对的是再一次舍弃一切，包括物质来源，透过导师在业界建立的资源，甚至是安心作画的空间。而这种决裂，也代表小野的成熟。

森先生与小野的师徒关系，在此书中也存在着镜像，即小野与Kuroda（黑田）的师徒关系。黑田作为小野的得意门生，被小野于以厚望。在小野声望最高的时候，黑田一直伴其左右。必须提及的是，直到书的中后段，作者才确切的交代了小野的地位“The member of the Culture Committe of the Interior Department and the official adviser of the Committe of Unpatriotic Activities” (即，内政部文化委员会成员兼不爱国活动委员会官方顾问)，且获得过Shigeta Foundation Award. 而如同与森先生决裂的小野一样，推测黑石也挑战了小野，最终黑石以不爱国画作为由。从此师徒决裂，即便战后小野主动联络，换来的只是冷漠的拒绝。

这两次重要的决裂，也塑造了小野的性格。从侧面表现他对自己信念的坚定，甚至可以称为顽固。他一如既往的坚信自己的努力被认可；坚信付出的辛劳，和克服的疑虑，都有价值；坚信于自己得到有着真正的价值和荣誉的东西。

坚信的代价尸骨累累。他赌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家人，恩师，爱徒，因此当这一切最终换回一场空的时候，小野拒绝相信。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努力追寻理想错了？还是艺术家入世的责任错了？在国家处于危难之时，挺身而出，错了？可比错误更令小野畏惧的是，被告知这一切没人记得，无足轻重。

［家国］

美国占领日本，刺伤日本的骄傲。

一代日本年轻人死于战争，其中就有小野的儿子Kenji（贤治）。贤治参战死于满洲。对儿子的思念，并未明述，而是透过孙子Ichiro (一郎)表达。他看到一郎，就看到贤治的影子。而对于儿子的死，小野一直毫无评价。

但真正重要的话往往是不会说出口的。对于死亡也只有不过百字的描写，但读者不难发现小野眼里的孙子时常带着儿子的影子。这种复杂的移情，最明显的表达是希望孙子能喝上Sake（清酒）。而男性的死亡，女儿们话语权增大（尤其大女儿），某种程度上也暗示着日本社会的变化。

其实文中处处都是都是此类印记。比如，小野問鬧來鬧去的孙子Ichiro（一郎）扮演是忍者還是宮本武藏？孫子說lone ranger （独行侠，源于美国电影）。而后还陪孙子去看哥斯拉，还对于孙子大吃菠菜不解 （大力水手，Popeye），以及惊愕于孙子的梦想是成为霓虹电器的掌门人。比如，战前谦和，战后充满对上一代人怒火的大女婿，以及对未来资本化的日本抱有极高期待的二女婿。比如，战前小野一众的浮世之地被夷为平地，而新一代的钢筋混泥土拔地而起，等等。

面对纷纷的变化，作为前朝遗老的小野，面对着自己分析崩离的价值体系，反思一生，也百感于一身。小野將如何自恃？作者巧妙地在最後將這個答案開放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