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巴勒斯的穷街陋巷


《瘾君子》是一本反向的现实主义小说,其核心是“用事实的真相启发思想”,就如同巴勒斯对凯鲁亚克和金斯伯格的谆谆教诲:“人是形容词而不是名词”。与了不起的盖兹比一味向上攀爬不同,威廉巴勒斯有着良好的出身,却退守到社会边缘的荒凉街巷里,与西部小说中的罗宾汉和独行侠为伍,用一个地下西部世界去反射现实社会。他笔下的穷街陋巷就是瘾君子的世界,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并置的镜像世界,一个黑暗天堂,里面充满了犯罪,颓废,病态,死亡,同时也饱含着对生活的渴望,热爱,自由和解脱。这个矛盾的结合体就像摇滚明星伊基波普的歌词一样,我是游走在原始丛林的汽油燃烧弹,同时我对生活充满了热爱。
《瘾君子》一书描写的就是这样一帮穷街陋巷的瘾君子,他们在白日梦的王国里进入曲径交叉的花园,在毒品坐标系里追寻着时间和记忆。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用“势力的诗意”构造了“欲望的代数”,威廉巴勒斯称瘾君子也不得不遵循“需求代数”的规则,简而言之,就是对毒品的绝对需要。和现实世界的欲望代数别无二致,因为欲望是无止境的,瘾君子就是有着无止境毒瘾的人。物欲不单单是毒瘾,它在正常社会还表现为金钱,权力,名气,性,和暴力。中国古代哲学对物欲上瘾的人称之为“己为物役”,谋生到最后只剩下“欲望”,却忘记生活本来的面貌。
同现实世界一样,毒品社会的结构也是金字塔形,里面不但有特权阶级和贫民窟,还有警察和告密者,毒枭和街头贩子分布在金字塔的上下两级,中间还有经销商和代理商,在民主不发达地区——比如墨西哥——经销商和代理商还处于垄断地位,毒枭通常由权力部门充当。底层一直由消费者扮演,消费者(瘾君子)在社会上的角色是白日梦王国里的幽灵,生活在无穷尽的痛苦和麻烦之中,对他们来说,唯有打针嗑药(消费)才能获得暂时的解脱,因为进入毒品时间就是进入另一个空间,虽然常常伴随着一闪而过的恐惧和戒毒时无法形容的痛苦,但在现实里中规中矩的表演《等待戈多》也同样乏味。当然,谋生从来必不可少,就和马丁斯科塞斯最爱拍的底层老鼠一样,瘾君子谋生主要靠“偷”,辅之以计谋(坑蒙拐骗),其结果往往印证了“教堂老鼠一贫如洗”的俗语,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是天堂,天是看不见的那只手。
毒品金字塔的稳定让作者震惊,他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只是通过更换毒枭的方式去治毒,而将瘾君子置于穷街陋巷之中自身自灭,这就像二次世界大战不会因为刺杀了希特勒而结束一样。体系不会从内部被攻克,金字塔不会从高处坍塌。再或者毒枭永远存在,而判瘾君子有罪,像治疗神经病一样治疗他们,就如同吉列姆电影《十二猴子》里布拉德皮特扮演的精神病在大吼:“如果你不再消费,他们就将你关进精神病院!”
小说主人翁在躲避庭治疗和审判期间回到家乡河谷农场,看到昔日繁华的小镇被房地产破坏的一塌糊涂,他不由感叹底层社会就像家乡河谷,垃圾和病毒从上流冲入下流,直到将它变成不毛之地,人人都想成为竞争中的胜利者,哪怕胜利对于家境殷实的中场阶级也只有千分之一的几率。这个成功几率和“毒瘾”一样,在大萧条之后的40-50年代的美国叫美国梦。地上世界像吸血鬼一样吸光了地下世界的血,然后就离开了这个悲伤地,成功人在梦中得了健忘症,忘记了还有反哺的责任和义务。
主人翁在西部世界扮演的是荒野大镖客的角色,他的脸上打着好人的标签,但是毒瘾发作时,丑恶的灵魂同样会侵占周围的空间。他混迹于鱼龙混杂的边缘社会,每一个特定的酒吧和港口就像《黑客帝国》里的电话亭,你必须在黑衣人到来之前接起电话——从圣路易斯安纳到纽约,再从纽约到德克萨斯,从德克萨斯到墨西哥,再从墨西哥到哥伦比亚——他用灵敏的嗅觉在西部沙漠(物质世界)中寻找着黄金和水源(毒品精神世界),为了抵抗毒枭和疗养院的垄断,他还自己研发了戒毒疗程和“元气”储藏室,直到无法忍受戒毒的痛苦,在墨西哥酗酒成瘾差点拿枪杀人。尔后在复吸中又误服了植物大麻差点变成仙人球(植物人),他突然意识到,毒瘾本身就是一个控制体系,在这个体系内有着最好的欲望和幻觉,但同时它通过改变人体细胞的方式控制人,它抹去了人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和爱,将人留在毒品时间里变成瘾君子,再将瘾君子变成毒品世界的奴隶。就像科幻小说里的赛博世界一样,人能够将自己变成更高更快更强的机器人,其代价是交出人的灵魂,并相信机器人也是人。
小说的最后,主人翁重新上路,他称自己离开了过去的生活方式,因为这段经历让他获得了一个新的视角,自由就是自由本身,它比“瘾”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