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你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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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作之余,我开始重温《白鹿原》。陈忠实先生所述的这个故事跨越了清末而至文化大革命时期,地点在关中农村地区的白鹿原,人物主要是生活在原上的白、鹿两大家族。三年前刚看完小说的时候我草草地在豆瓣上写下了感受:小说中我最敬仰的人物当属白鹿书院的朱先生,在小说的最后写到他预测到自己的坟墓会被后世乱搞革命之人所破,便不做奢华的陪葬,连棺材也不要直面青天,唯留下一块自己亲手刻制的砖。砖上的文字亦是讽刺警醒后来的掘墓之人。他完全符合我心中正直、智慧、有气节的文人形象。……小说中我最惋惜的人物就是黑娃,尽管他非文人出身初来不明事理,但他却是一个讲情义之人,在决心明事理求学问之后却终被小人所祸害,学为好人,却难活。……不明白作者为什么会给黑娃这样的结局,难道是说单单靠自己的修身养德无法抑制他人心中的邪恶?
三年后,我不再只是叹惋小说里人物的命运,我开始思考人物命运背后的历史背景。这部民族秘史性的小说被历经十几年努力的剧组“复活”,电视剧生动的演绎让我对小说里的人物,事件有了具象,我看到了祠堂和《乡约》如何在乡村治理中运行。“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 《白鹿原》里写到。然而外敌入侵,封建帝制瓦解,政治变革带来的现代社会,却也让这原本维系着乡村文明与秩序 的制度被搅乱被打碎。拥有着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的白鹿原人被迫面临着突然其来的混沌的新思想冲击,他们的文化心理结构也在被不断打碎重建,打碎又重建。在小说里,每一次政治性事件的发生,都剥离着百姓的内心。举个简单的例子,今天农协耍保障所的猴给百姓看,明天保障所耍农协的猴给百姓看;今天农协要霸占祠堂诋毁《乡约》,明天保障所又开始兴祠堂立《乡约》。 到最后,白鹿仙去。
读到这里,大概你会开始想祠堂和《乡约》是啥?如果去过宏村,您应该对祠堂有印象,那里较为完整地保存着古代村落的形态,那里的祠堂里供奉着宏村的祖先先贤以及族训,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宗祠里一幅古代女子的画像,宏村的水利系统就是她的功绩。祠堂是族人祭祀祖先和先贤的场所。祠堂的用途有: 崇宗祀祖,办理婚丧寿喜,商议族内的重要事务,封建道德的法庭,还有的宗祠附设学堂。白鹿原中的《乡约》,即宋代关中学派大家吕大临等所编《吕氏乡约》,据说是中国古代社会第一部成文的乡则民约。《乡约》少有“之乎者也”,直白通俗,凡修身、齐家、交游、迎送、婚丧嫁娶,都有具体规范,号召乡民和睦相处、患难相济、过失相规、德业相劝。比如患难相济,最能体现民间自发相互救助,包括: 水火、盗贼、疾病、死丧、孤弱、诬枉和贫乏七项。陈忠实说: “我创作的《白鹿原》,里面有一个完整的道德体系。”《乡约》就是这一体系的具体化;《乡约》使得白鹿原民风更加淳朴,《白鹿原》中所写:“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在那样的年代里,祠堂里有人们的信仰,《乡约》里有人们的道德规范,竟让我心生羡慕。然而白鹿原毕竟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那里的平静被人祸天灾打破着。
我唯一有过长时间接触的受末期封建思想影响的人物是我的奶奶,她出生在1927年,一位极注重传统道德同时信奉祖先的女性,因为从小陪伴我长大,所以我的道德理念基本来源于她,她口中动荡年代里的故事,她的善行对我有着深深的影响。以前我大概是非常不理解她那些信奉祖先的旧习俗的,我记得每逢家族里故人的生辰日,她还会替故人们设宴,办一场“假”席;她会去庙里求来保佑我平安无事的护生符放在我身边。而现在我突然开始理解她了,她竟是我们家里唯一真正有信仰人。这些,无关乎科学,无关乎政治,是一种精神力量,一种抵御苦难幸运存活的信念。
写到这,我顿然想起了《走向共和》第13集里,卖混沌的小哥的大酱汤,在他的汤佐料里有他祖爷爷放上的鸭子,爷爷放的猪骨髓,爹放的鸭子的口条,还有他自己放的羊头,存了四倍的佐料竟没被打翻过。我想能把一家四代的佐料留存到今日的家族是幸运的,而能喝上这样的混沌汤的百姓也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