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健点校本《夜航船》伪整理评议
其实从“《红楼梦》青春版”以来,如果还对果麦文化出版的古籍内心没点数的话,那真的是缺心眼了。不过非常惭愧,我确实是缺了心眼,否则也就不会买这个版本了。买此版,主要还是冲着点校者张雪健的名气以及《山西晚报》的宣传才决定买来看看怎么回事的。读过之后端的是大失所望,失望的点主要有以下数端,容我一一详叙。
一、虚假宣传——点校者真的去过天一阁吗?
我之所以买此版《夜航船》,主要在网上看到《山西晚报》有如下一段报道:
几经辗转,观术斋抄本的《夜航船》入藏著名的藏书楼宁波天一阁,此次新出版的《夜航船》也是以这个版本为底本点校的。该书的点校者和编辑亲赴天一阁寻访底本,最大程度地还原了这部奇书的原始样貌。
(日期2016年11月22日,原文链接:http://www.sxrb.com/wb/wh_0/6472693.shtml)
按观术斋抄本已收入《续修四库全书》第1135册子部杂家类影印出版,一般点校工作除非确实有取用原书的需要,否则根据《续四库》本整理即可。本身有这句宣传语就是刻意浮夸。但是我们假定张雪健点校本(以下简称张本)不至于假到连底本都不看,此处先据常情,认为其以《续四库》本作为底本进行整理。
但是《夜航船》恰好属于有了《续四库》本以后,还应当去覆核原书的品种。其根源在于,《续四库》本影印此书时,于卷二《地理部》漏印了第四十三页B面和第四十四页A面。而对于这种漏印引起状况的认识,以及对脱漏部分文字的处理,也就成了验证其是否参考过观术斋钞本原本的试金石。
迄今最好的整理本也即中华书局的李小龙点校本明显受到此漏印影响,其“出版说明”曰:
原本卷二“景致”类下“海市”条后按“诗八章”三字,无头无尾,然原钞本此处亦未阙页。而刘本(引者按:指浙江古籍出版社刘耀林校注本)则于其间多出“瓯江”、“山市”、“神灯”、“火井”、“山灯”、“商山”、“唤鱼潭”、“山庄”、“八境台”九则,虽不知所据为何,但正与“诗八章”三字相连,或别有所自,故此数则照刘本录。
李本径陈自己是照《续四库》本点校的,因此不察刘本所多诸条实为原书所有,而《续四库》本漏印,情有可原。一点小疵,并不影响其为《夜航船》目前最佳的整理本。
早先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龚明德点校本大概亦采用《续四库》本作为底本,此书于“海市”条后径接“诗八章”,而因为“诗八章”三字原书恰好低一格,与部类小标题低两格的处理很容易混淆,因此龚本径以“诗八章”为类题,这是在未见原本的前提下,与李本取向相反的审慎处理方式。
如此说来,若点校者真的前往天一阁调阅观术斋钞本原书,则于此处不当有疑,径据原书即可。然而此书在这里是怎么处理的呢?其于“海市”以下补充了“瓯江”等九条,“八境台”条作:“在赣州府城上。东望七闽,南眺五岭,苏轼赋诗八章。”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八境台”条下、“辋川别业”条上,此本又出现了“诗八章”的类题。也即此本重“诗八章”三字,前一个“诗八章”是“八境台”条的内容,后一个“诗八章”则是“辋川别业”等三条的类题。如此不伦不类,显然是以《续四库》本作为底本的基础上,参考刘本和龚本而又不明取舍的结果(按虽然点校者声称亦参考过李本,但是略翻数例以后,我认为点校者应该并没有参考过李本,详见后文)。如果点校者真的去过了天一阁,遇到刘、龚二本异处,难道不会想到去翻一下观术斋钞本的原书,反而却做出如此弄巧成拙的处理?
由此看来,点校者想来是没有去过天一阁亲见观术斋钞本了。当然了,我的意思是,点校者要亲自去过天一阁,并且是窝在天一阁里老老实实根据观术斋钞本整理的,这才算《山西晚报》的宣传不虚。蹲在天一阁附近用《续四库》本整理,或者只是去天一阁打个卡,谁都会嘛。
二、知识匮乏——错漏百出、不负责任的点校说明
其实说起来,也怪我当初买书的时候没好好看封面,如果看到封面左上角的标记,想来应该会马上保持警惕,而不再买了。此书封面左上角写着的是:“以清乾隆观术斋抄本为底本重新点校而成”。
真抱歉,虽然观术斋钞本的具体细节至今成谜(比如斋主为谁,是文人雅斋还是只是一家抄书铺,存在的时间地点等等),但是观术斋钞本定非乾隆时期。对于具体信息太过模糊的钞本,断定年代一般根据避讳字,贺宏亮先生写过一篇《从避讳字看〈夜航船〉钞本的成书年代》(2010年12月24日刊于龚明德、贺宏亮天涯博客“明德读书堂”,原文链接:http://blog.tianya.cn/post-206048-29481127-1.shtml),从避讳字的角度认为此书除康、雍、乾三朝帝讳以外,下避至嘉庆、道光讳。谨按“旻”字不避讳,“寕”字在乾隆及以前即已成为“寧”字的常用异体字,因此不一定是避讳字,而“颙”字《夜航船》亦有且缺笔避讳,因此贺宏亮的断代下限偏晚,愚以为应当下断至嘉庆年间,决不会是乾隆时期钞本。
此外,书末仅有一页的“点校说明”也颇多问题(按余友某兄谓“我觉得这不是不会写点校说明,这是不会写文章”)。此处略举数端。
其一,对钞本的行款规格表述非常不专业。此“点校说明”对钞本的载体及格式表述如下:
这个本子有格、白口、无鱼尾,四周单边,板框阔十二厘米,长十八点一厘米。此本为手抄本,每页、每行无完全定数,略为每页二十二行,每行二十一字,全书合计五百四十二页。
按此段几乎全袭刘本“前言”:
原稿本有格,白口,无鱼尾,四周单边,板框阔十二厘米,长十八点一厘米,用楷书精抄。每页二十二行,每行二十一字,计五百四十二页,约三十三四万字。
从《续四库》本即可看出,此本每半页十一行,也即每个筒子页二十二行,每行二十一字是指此书每行抄满是二十一字(按小字夹注、增删批改不在“每行二十一字”之列)。观术斋钞本是非常整齐的钞本,原书有绿丝栏线,而且严格按照每行二十一字的行款抄写,何来“每页、每行无完全定数”之说?显然是点校者在这方面知识储备不足,这就是自作小聪明反而露马脚了。而且所谓“计五百四十二页”,肯定是抄自刘本。从《续四库》本来看,此书为四拼一影印,每页对应原书的两个筒子页,《续修四库全书》第1135册所收《夜航船》页码起于页四六九,终于页七八六,其中第七八六页仅印了一个筒子页,但是加上漏印,等效视为所有页码皆印了两个筒子页,因此原书页数实为(786-468)×2=636页。
至于原书字数,按版面字数计算,则依刘耀林先生所数页数当为22×21×542=250,404字,而刘先生所交初稿字数即作“约二十五六万字”,他后来有一封书信记载了一处更正通知:
《夜航船》“前言”P:3第二至三行“约二十五六万字”请更正为“约三十三四万字”。这是上周我社编务同志逐页逐行计算出来的。
而根据实际页数的话,版面字数当有22×21×636=293,832字,加上原书双行小字夹注和许多增改补钞,大约能到三十三四万字之数。
其二,对刘本的地位认知有误。此“点校说明”有两句话很是糊涂,第一句是:
现在能看到的《夜航船》底本仅限清观术斋钞本一例,初藏于民间,后辗转至宁波天一阁入藏,始显露于世。
第二句是:
自天一阁藏本出世,已有诸家新点校本出版,如浙江古籍出版社刘耀林先生点校本,四川文艺出版社龚明德先生点校本和中华书局新校本。
且不说《夜航船》在入藏天一阁之前是由朱鼎煦别宥斋收藏,说是“初藏于民间”倒也没有问题,但就“后辗转至宁波天一阁入藏,始显露于世”恰恰是大毛病。入藏天一阁和藏于别宥斋,不过是从私人收藏转为公家文物,如果没有人去注意,去利用,此书照样是被遗忘、被湮没的命运,与入不入藏天一阁无关。只是入藏了公家,终究利用起来或较私人收藏方便一点点(一言难尽的国内图书馆,有时甚至比藏书家还抠门)。而刘耀林先生校注本恰恰是发掘此本价值、首次予以整理印行的成果,正如李小龙整理本“出版说明”中所言:
《夜航船》从未刊刻,仅有钞本流传,且阅者甚少,有人甚至误将清破额山人的笔记小说集《夜航船》误为张岱之书。直至1987年,刘耀林先生以天一阁所藏观术斋钞本为底本对此书进行了校注,并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此书面目方大白于天下。
因此,若是非要说“显露”、说“出世”的话,请从刘本始。动辄标榜“天一阁”,其实只是和余秋雨一样的,挟古自重以骗取文青关注的话术而已。
三、后出转粗——显然未参考李小龙整理本导致的沿误
张本“点校说明”提及浙江古籍出版社刘耀林先生点校本,四川文艺出版社龚明德先生点校本和中华书局新校本(按依文例,此处当作“中华书局李小龙先生点校本”,不知何以采用“新校本”的说法模糊过去),并且声称:“各家校本均有所长,本次点校均已参阅、学习。”
然而正是这个“点校说明”避了整理者名讳的“中华书局新校本”,我想点校者并没有好好参考过。前文中,我之所以说李本是“《夜航船》目前最佳的整理本”,是因为李本在标点、校勘上相比刘本、龚本,实在有突破性的进步,改正诸多各本相沿的点校失误。而这些李本已经改正过的点校失误,到了张本却反沿袭前误,显然是没有认真参考李本的结果。仅举数例如下。
卷五《伦类部》“君臣”类“巾车之恩”条,刘本标点如下:
冯异朝京师,光武诏曰:“仓卒芜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厚恩久不报。”异曰:“臣欲国家无忘河北之难,臣不敢忘巾车之恩。”
龚本标点同此。
按此刘本标点失误也,据《后汉书》卷十七《冯异传》载:
及王郎起,光武自蓟东南驰,晨夜草舍,至饶阳无蒌亭。时天寒烈,众皆饥疲,异上豆粥。明旦,光武谓诸将曰:“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及至南宫,遇大风雨,光武引车入道傍空舍,异抱薪,邓禹热火,光武对灶燎衣。异复进麦饭菟肩。因复度滹沱河至信都,使异别收河间兵。还,拜偏将军。从破王郎,封应侯。
显然,冯异进豆粥在芜蒌亭,进麦饭则近于滹沱河之地,此条当标点作:
冯异朝京师,光武诏曰:“仓卒芜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厚恩久不报。”异曰:“臣欲国家无忘河北之难,臣不敢忘巾车之恩。”
李本标点即作如此,而张本未从,反沿刘本、龚本之误,此非参考过李本者所当为也。
还有一处是卷十七《四灵部》“走兽”类“不忍麑”条。刘本作:
孟孙猎得麑使巴西持归。 麑母随之啼泣,巴西不忍,与之。孟孙大怒,逐巴西。寻召为其子傅,谓左右曰:“天不忍麑,且吾子乎!”
按此刘本校勘未审,此条出自《韩非子·说林上》:
孟孙猎得麑,使秦西巴持之归,其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而与之。孟孙归,至而求麑。答曰:“余弗忍而与其母。”孟孙大怒,逐之。居三月,复召以为其子傅。其御曰:“曩将罪之,今召以为子傅,何也?”孟孙曰:“夫不忍麑,又且忍吾子乎?”
因而“巴西”实则“西巴”之误,而“天不忍麑”当作“夫不忍麑”为是。此因钞本致误也,龚本沿之,而李本皆改之。今张本反沿旧误,何也?
再有一处是刘本标点、校勘皆误,龚本标点改正,李本又增益以校勘,然张本反从刘本之误。此条系卷七《政事部》“降黜、贪鄙”类“破贼露布”条,刘本标点如下:
李义甫为相,杨行款白其赃私,诏司刑刘祥道与三司杂讯,除名,流隽州,或作河道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甫露布榜于衢。
按《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三《奸臣·李义府传》载事如下:
右金吾仓曹参军杨行颖白其赃,诏司刑太常伯刘祥道与三司杂讯,李勣监按,有状,诏除名,流巂州,子率府长史洽、千牛备身洋及婿少府主簿柳元贞并流廷州,司议郎津流振州,朝野至相贺。三子及婿尤凶肆,既败,人以为诛“四凶”。或作《河间道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露布》,榜于衢。
按“李义甫”为“李义府”之误,刘本校注已表而出之。而“杨行款”为“杨行颖”之误则未及。又按“露布”是一种文书体式,则此处“河道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甫露布”数字不可断开,盖为宣布刘祥道大破李义府之捷报也。龚本标点如下:
李义府为相,杨行颖白其赃私,诏司刑刘祥道与三司杂讯,除名,流隽州,或作《河道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露布》榜于衢。
则是注意到“露布”作为文体不可断开这点了,而李本又据《新唐书》作:
李义府为相,杨行颖白其赃私,诏司刑刘祥道与三司杂讯,除名,流隽州,或作《河间道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露布》榜于衢。
补“河道”为“河间道”,于意更明确。
惟张本与刘本,文字标点全然一致,点校者不察“杨行款”乃“杨行颖”之误就算了,甚至刘本现成指出的“李义甫”为“李义府”之误都没有吸收。若是好好参考过各家点校本,实难想象张本何以至此。
如今果麦文化出版的图书,偶见小有可观者,此外多数是不可看了也。如读者诸君较为关注的大众文学领域,前有李继宏译本之“一星运动”,如今仍未过时,近有《给孩子读诗》、《给爱人读诗》所选诗篇未蒙授权,也即侵权的情况(后者已经下架,前者尚待清算)。至于果麦所出古籍,则少有引起争议的品种,然而似乎低调畅销,重印不断,譬如这本《夜航船》出版于2016年,截至今年印数已与中华书局2012年版近乎持平。然而此前引起热议的《红楼梦》新世相“青春版”,已是“纸糊的虎皮大旗”,而今又细阅张雪健点校本《夜航船》,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点校说明”之末,点校者以“且待小僧伸伸脚”收尾,然而宣传浮夸、学风空疏、点校粗劣之下,恐怕也容不得你伸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