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六》的三十六枚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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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说起酿酒,做味噌和豆腐乳。他觉得,每个人都带着细菌生活,交往的空气里有我们各自的细菌,那是看不见的东西,很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们说了什么、没说什么,都是看不见的。如果你的工作是和看不见的事物打交道,就要祈祷神灵的帮助。
六在说发酵食物时,将发酵带到了语言里。他的语言天赋能把对话引向深入。一个平常不过的事物仿佛已经竭尽全力展示了所有,语言却能从最幽微的地方又延伸开去。
2. 整个冬天,苍山上的山林和雪线持续地争夺着领地,每当山下的气温升高几度,夜晚就会刮起大风。风,轰鸣一整夜,从山顶直接滚落下来,劈岩穿石,又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盘旋一阵,向着东方的村落呼啸而去。第二天早上,湛蓝天空下树林的顶端,便薄薄地覆盖了一层雪。
3. 冬天的晚上,冷是世间唯一发出声音的事物。远远近近的犬吠、逡巡的风声、飞鸟的振翅。霜在草尖凝聚也带着很轻的音调。此时,温暖的事物都是静默的。黑黢黢的田野里冒着灰白色热气的堆肥、村舍窗棂上的灯光、秃树梢上的鸟窝……温暖的一切停留在没有意味的寂静中。
4. 我们的对话大部分时候是顺畅的,很多信息隐藏在日常生活的皱褶里:一阵无人描述的风、一道皱纹、一句笑话……带来无尽的乐趣。但有时好像存在着什么阻力——有可能是累了,有可能是那天心情低落,话题和谈兴都显得艰涩无力。我意识到这一天将付诸东流。回来听录音,在一段很长的沉默里,只有雨季淅淅沥沥雨幕的背景音。沙沙沙的无垠和人声消隐的录音里,偶尔听见一个浑圆的水滴落下,如坠落深潭般明净无惑。
5. 六是日本千叶县人,本名“上条辽太郎”,后来迁移到大理生活,人们亲切地叫他“六”。他在城市里长大,十八岁和二十二岁先后两次离开日本,到澳洲、印度和中国旅行。他希望去不同的地方,遇到喜欢且适合自己的就住下来,依靠劳动和服务换取免费的食物和住处,用做农业的方式随遇而安地生活几年。这促使他一路上不停地学习技艺、融入当地的生活。二十二岁那次旅行把他带到大理,让他暂居下来。
6. 六喜欢这样的旅行——到不同的地方试验农业和小手工业的生产方式,满足一家人生活所需。种地是依靠经验的劳动,每到一个地方,至少要花两三年才能摸清当地的气候、土质、降水和风俗等。他有一个“轻轻的愿望”——在亚洲、欧洲、澳洲、美洲和非洲都生活几年,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做农业。
说到这个愿望时,我们从田里回来了。六不经意地拂了一下廊檐下晒着的种子,到走廊尽头喝了口茶,自言自语地算了算时间:每个地方生活五六年,加起来就是二十五年,七十岁时我的人生会怎么样?他拂着种子从廊檐下走过时,有一股永远不会消退的少年意气。这是一个阳光猛烈几乎不流动的下午。我想,这个人可能永远不会为生计这样的事情发愁吧。
7. 迪吉里杜管的声音来自一阵小型的风,从空心的核桃木长管中发出。六辨析风的来源,控制它力道的大小和起伏,保持循环的呼吸。停留在这样的呼吸里,身体便拥有一股循环的力,仿佛被不断地冲刷、洗净。吹奏迪吉里杜管的夜晚,睡得很安稳。秒针在墙上走完一个个圈,异乡空荡的天井里,月影穿过一朵朵云,忽明忽暗、永无止息。
8. 第一次见阿雅,六觉得她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性格里面的力气太大了。六随时能组合出“性格里面的力气太大了”这样的中文句子,用来表达一些婉曲的含义。我感觉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飞快地嫁接了母语和中文的思维方式。这些句子和词语像是第一次且唯一一次被说出。
9.苍山与洱海之间的缓坡上,十八条溪水匀净分割了平地,村庄的尺度和距离像有着等分的比例。正午的太阳弥散成白雾,雾让一切成倍增长,隐没的、显露的。你甚至能看清远处田野上弯腰收拾田地的身躯、身体里微小的起伏、纤毫毕现的尘土。
10. 几丛壮硕的仙人掌耸立在墙头,投下钝重的影子,衬着远处的山影,原始而繁盛。淡棕色的狗尾草在瓦楞间摇晃着,毛茸茸地盖住整个屋顶。粉色的牵牛花朵饱满。野菊向上生长的枝干和花冠缩短了视线和天空的距离,云朵仿佛伸手可触、瞬息万变。
11. 正屋的廊檐下挂满当季收获的种子:葱、大蒜、胡萝卜和罗勒。六转过身,抬头看了看这些干燥蓬松的小星球说:农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收获——把最好的果实选出来,留下种子。种子不说话,但它们跟我有交流。留种子的农民肯定是这样的心情。
12. 十八岁时,六对将来的生活就有了基本的设想。他喜欢用自然的方式做农业,土地、劳作和自然中的事物让他亲近和放松。因为有了孩子,六觉得自己反而应该更快乐地生活、做真正喜欢的事。如果为了孩子改变人生的方向,不能继续过喜欢的生活,等他们长大了,虽然会感谢爸爸,但也会为爸爸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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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是六人生中最寂寞的一段时光,身边没有朋友,也没有能深入交谈的同伴。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认真地思考很多问题,把它们事无巨细地写下来。在日记里,他给未来的自己确立了一些标准:不能杀人,不能骗人,应该对人好,你付出的好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你……这些话既是自省,也是寻求。生活需要重新开始,接下去该怎么做呢?
14. 六开始相信一些看不见也说不清的事,还有当中蕴含的力。他的心变得沉静,意识去往更幽微的地方,信念成了最重要的事。后来用自然农法种地,他笃信食物是自然的恩惠,即使用最原始的方法耕种也不会落空。他说:如果不信这个,很多事甚至不能开始。
15. 走四国遍路时,六没带多少钱。他想试试不花钱、不喝酒、不抽烟、不用手机……除了走路,其他事情都不做。他有时住在野外,吃的多是路人给的食物。有人会给他一点儿钱,他就在路边做饭吃。狂风吹过、暴雨下过、烈日晒过,不变的是单纯的走。他每天大概走三十五公里,有时是四十五公里。如果腿脚很痛,他便走得少一些,但也不会少于二十公里。疼痛的问题慢慢显现,它如此傲慢、尖锐地钻入某个部位,再蔓延至整个身躯和知觉。身体走不动了,心却越来越轻。六知道自己会一直走下去,疼痛也会离开。特别干净的想法。
16. 二十二岁那年走过的巡礼遍路对六的人生影响很深,他所有的认识和想法差不多在那时已经确立。他相信人和人、人和事物之间存在神秘深刻的联结,相信人应该被信念带领着去和世界对话。人生就像巡礼之路,有时困难、有时轻松。
17. 十一月,苍山上下了雪,风雪持续了一整夜。雪落在山巅,在月色下反射着冷冽的银光。雪在建造宫殿,纷纷扬扬地堆砌着尖顶与飞檐。大清早,雪线从云里露出来,碰巧一阵风惊飞了鸦雀。不冷的风吹拂着,送来松柏清苦的气息。鸟和光和寺院的钟声弯曲地鸣叫、弯曲地行走。
18. 和空是三个孩子里的老大。在日语里,“和”是联结,“空”是天空。在汉语里,“空”是一个佛教词语,代表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和空”,联结天空、联结有无。和空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孩子,表情很丰富,在他不停变化、略带羞涩的神情里,须臾转化着开心或不开心。
19. 入秋后的一个下午,和空和结麻去幼儿园了。我坐在六的院子里,看房顶上的一只鹰绕着晒太阳的小猫盘旋,不确定它是不是已把小猫作为猎物。鹰一动不动,翅膀也不扇一扇,那种飘到哪儿是哪儿的姿态让人放空。
20. 大青树下面也是村子早晚的集市。晚饭前,老人们摘几把青菜,到这里售卖。有人已经在树下买菜,有人还在溪边洗净菜身上的泥,也有人正在田里收菜。生产和消费的不同环节、不同时段在身边悄然进行、流逝,你了解了食物从哪里来。
21. 可能是一种感应吧。天梦出生前的那刻,结麻要便便,六抱着他下楼到院子角落的卫生间。正给结麻擦屁股时,楼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六飞上阁楼。阿雅把天梦放平,躬下身子又快又仔细地看了看,孩子是周全的。阿雅对他说:你辛苦了。说着又让和空把一个盆递过来。和空把盆递给妈妈,趴在枕头上问:他怎么是红色的?小婴儿会越长越大吧。阿雅抱着天梦,抬起头朝和空笑了笑。我很想用“性感”来形容这个浸透汗水的笑容。
22. 春夏之际,稻秧还小,六带着一把镰刀去田里适当做些除草的工作。绿油油的地里,一个人弯腰收拾身后的田野。日光倾泻,无人无风亦无言语。天边的云不断涌出,像一生所经历的事,欣悦的、遗憾的。存在与消失的轨迹。边界清晰的云,很具体的绯红和洁白,白到清冷泛起银光。歇息时,沿着苍山向北眺望,云的色调越来越冷,尽头只剩山黛与雾白。
23. 九月到了,五月种下的稻米还在田里,但不再需要引水浇灌了。稻田慢慢干涸时,开始播撒麦子的种子。一个月后,待稻穗长成收割时,收稻人的脚步不经意地把麦种踩实。种子与土地的联结变得深厚沉实,陆续地冒出小芽。过几天再去地里踩一遍,让种子与土地的联结再结实点儿。然后整个冬日和初春,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24. 从暮冬到初春,山林和田埂上的冬樱花、梨花和连翘轮番地开了又谢,苍山上覆盖的白雪悄然融化,风也不再寒冷。三月中旬,山下平地的温度慢慢上升,到十五度左右时,六开始在家里化育稻米的种子。这是个繁琐的、需要耐心的活儿:将种子泡上六七天,让它们慢慢吸收热量,待温度累计达一百度时,种子便开始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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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早上收的菜最好,露水还在上面泛着光,油亮亮的。六喜欢冬天的菜,顶着霜白。冬天的菜是慢慢长熟的,经过昼夜温差的催化,吃起来特别甜。他说:冬天的菜不像夏天的菜那样不停喊着“我来了我来了”,它们很安静,没有那么多“我我我”。
26. 六拿着几支细竹竿,站在田边教大家种稻。竹竿长三十厘米,先把它放平用来测量每株秧苗的间距,再竖起来使劲戳进土里开个小孔,然后把秧苗轻柔地放进孔里,最后把土围拢、按紧,一株稻秧就栽好了。这是很精细的活儿,谁也不说话,竹子穿过软泥的手感、每一个小孔的距离和深度好像都值得细究与测度。人在倒退,栽种完成的稻田往前推延,田野安静下来。
27. 石头有声音,木头有声音,火焰有声音,太阳洒下来也有声音。我们坐在空荡的天井里谈论声音,声音旋即被风吞没,风的声音又被虚空抹去。
那天下午,我们在等星谷源次郎来取种子。源次郎是唱民谣的旅行者,从奈良来大理,明天回去。音乐和种子一样是要一直保留的。一个老的音乐人教会一个年轻人做音乐,很多乐器的制作和演奏方法留传下来,很多歌留了下来。
28. 安静的清晨,六在田里干活。在距离土地很近的地方,一只虫子的声音出来了,鸟的声音出来了。鸟的声音常听得见,没那么新奇,但虫子的声音稀少又轻微。这时,另一个农民走过清晨的田埂,絮絮地与他的田地说话,自言自语。越来越多的声音汇合起来,喧闹的清晨来临了。
29. 什么是声音?什么是音乐?如果听见一只虫子发出声音,它只是个自然的声音。如果另一只虫子加入,它们的声音交织起来,你不由自主想进入那声音里去。你投入了情感,安静下来,那些触动你的声音就是音乐。
30. 很多人喜欢天空般轻盈的音乐,而六喜欢低沉的音乐——深入到地里的声音。种稻时,他用不怎么讲究的音箱在田边放电子乐和民谣,干活儿于是没那么累了。休息时,一人捧着一缸热茶,草丛里放着一首冲绳民谣,空间的形式好像被改变了。有时候,路过的老人背着背篓穿过一丛丛灌木,背篓里传出一曲白族的三弦,空间的感觉又起了变化,也许是枯草的香气改变了曲调的情绪。鹞鹰在天上飞了几圈,叫声时而清越时而悲凉,好像取决于天色和气流,空间也不断改变着音乐里的情感。
31. 风穿透木头房子的空隙发出声响,拂动院子里的野草。一段空悬的时间。我第一次仔细地辨认六家院子里石头缝中长出的野花野草。进门的石头缝里冒出一株重齿玄参,它本应生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林中。屋顶上一株大的仙人掌旁掉落了一瓣小的,兔子耳朵般在野草间探头探脑。还有很多蕨类长在廊檐下或侧面石头的缝隙里。从没觉得野草生长在日常生活的场景里会那么自在,有一种无目的的好。
32. 不只是耳朵听见的才是音乐,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时刻能感知它。手指、皮肤感到的所有震动都会把人引向更高更深的精神世界里。六喜欢迪吉里杜管、蒙古的呼麦,它们摹仿土地、海浪、狗吠、树叶摩擦和沙丘移动的声音,带来震动的感觉,你的精神由此去往更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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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夏日将尽,胡萝卜的果实结得沉实饱满。六带我来看胡萝卜的花和种子,因为好看。给植物留种子是为了尊重它们的习性,还有就是只有留种子才有机会看到很多植物最好看的一面——长老了的蔬菜的花和果实。跳过一条蜿蜒的溪流,拨开灌木和杂草,我们钻进了六的菜地。胡萝卜长得老高,蓬松的灰绿色叶子、花冠和果实摇晃着背后的山峦。远处崖壁耸立,山林枝叶的线条蔓延在斜阳里,空气里分层次地滚动着草木香——太阳炙烤枯草和苔藓的气息、流水和桉树叶子的浓稠味道。
34.如果试着去了解自然,可能会活得简单些、轻松些。六的灵感大多来自日常对农事的把握、对自然的觉察。我们吃的食物是自然的恩惠,自然给的就是身体需要的,自然农法考虑的是最基本的问题:这个地方能不能种这个东西?如果不能,就说明我们的身体不需要它们。农业是一直要做的事情。几百年后,我们想吃什么还是得向自然要。如果想保持人的天性,我们就需要吃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它们驯化着我们的内在。
35.六所有的快乐或悲伤都是一个真正的农民所有的。小鸡孵出来时,他为生命繁衍的迹象高兴(自然很少让他的期待落空),又会为意料之外的损失难过。冬天从地里回来,发现白菜被偷了五棵,他沮丧地坐在暗夜的廊下数算着昨天刚被偷了两棵——本来是要做韩国辣白菜的。
36. 每当我想把这些相遇的人、我们相处的情景再看真切些,它们就消失了。我们究竟说了什么、想过什么,最后倒不及大家坐在收割后的田野上看见的一只鸟——它贴着我蓬乱的头发飞过、上升、平缓地飞行,飞到哪儿是哪儿。鼻梁和睫毛上还留着凉风,我记得那只大鸟警觉的灰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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