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8 在俗世与梦境中挣扎
一直以来给李白贴上的标签就是浪漫洒脱豪气,但是多读几遍就会觉得有痛苦从字里行间浮出。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这些诗句所具有的震人心魄的力量就是因为其来自于诗人的喋血。每一句都发自于真性情,所以即使李白想表达洒脱不羁的情怀,心底的痛苦是不自觉的从笔尖流淌出的,譬如“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赞美的是“充满了活力朝气,流动着青年人的活泼泼的情感和新鲜的血液”的游侠,这《侠客行》中最惊艳绝伦的诗句,用极端的假设体现了难以想象的阔大的意境,却隐隐透露出几分难觅知己的寂寞,轻轻的一句叹息激起宇宙间重重的回响。这绝非太白有意为之,而是情感自然而然的流露。“他很早就度一种奇异而漂泊的生活,他似乎是没有家,好像飘蓬。”这深入骨髓的孤独是与生俱来。
李白最深的痛苦还是来自于仕途坎坷,怀才不遇,是在俗世与梦境中挣扎的人。谪仙人,毕竟已成凡人。他的洒脱是假洒脱,抑郁才是真抑郁。
这样的痛苦是大部分文人绕不开的障碍。
似乎有两个李白。一个遍览名山大川,求仙问道,“酒放豪肠,七分酿作月光,余下三分呼为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他的诗作是采集了盛唐气象的精粹。另一个李白不耻寻常科举,结交名士王侯只为使自己盛名远播,得以有朝一日上达天听,荣登朝堂,平步青云。这两个都是他,矛盾的两个李白。他缺少一种调和,就好像是李商隐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能将出世与入世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既有才华得用于世的自得又有功成名就后隐退的淡然。对于李白来说,政治和修道都是他所好,“当他政治的热心上升时,他就放弃了学道;在他政治上失败时,他就又想学仙;自然,他最后是两无所成,那就只有吃酒了。”他靠酒精来麻痹自己,缓和理想与现实之间尖锐的疼痛。
这与苏轼不同。苏轼是欲仕则仕,欲隐则隐。在他看来“物与我皆无尽也”,万物皆为我所用。他以天地为棋局,又怎会计较一子的输赢。即使是在黄州那一段最窘迫的时光中,依然一边安然以诗词礼义教化边陲百姓,一边挥笔而就清丽素雅的《寒食帖》。子瞻的境界是“此心安处即是吾乡”。在他第二次被贬之后就已经对朝廷失去信心,早早的认清了现实。而李白在四十二岁,即天宝元年应召入京时曾得意地写过这样的诗句:“来时傥配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自比为前后境况差距极大享受过众人态度前倨后恭的苏秦,可见其仍然对自己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极有自信。事实上历史上很多文人,尤其是诗人至死都怀有这种自信,始终感叹难觅圣主明时,郁郁不得志,但诗词歌赋上的才能并不等同于政治才能,这些仕途坎坷的文人许多都是真的缺少政治敏感性,这其中也包括“对自己的信赖总是超过别人对他的信赖”的李白。李白所自负的能够治国平天下的“经济”,“经纶”,“济世”,“济时”即使是在李隆基宠幸他时也未能发挥出来。尽管有一部分原因是李隆基只是将李白视为弄臣而非谏臣,但是李白自身的政治能力平平、对机遇的把握不足也可见一斑。
从政与修道这二者之矛盾归根结底是儒道两种教义之间的矛盾。李白所推崇的人是鲁仲连那样的人物,“解决人民痛苦,但又功成身退,高蹈而去,不受任何人的拘束”。鲁仲连是颇具传奇色彩的理想化身,这样完美调和矛盾的方法却不是李白所能亲身践行的。苏轼所欣赏的“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的陶潜也是仿佛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人物一般。陶潜是真名士自风流,他的内心世界丰裕到了不需要外界物质的喧扰,同样也是调和儒道二教的大智慧者。可是完全的超脱李白仍然做不到。他鄙薄孔子,却也偶尔自比孔子。他倾向于道教的超脱,却也对儒家的修齐治平毫无抵抗力。
从政与修道真的是如此水火不容格格不入的吗?在李白三十岁左右的时候见到隐士司马承禎作《大鹏赋》,“他自居大鹏,将司马承禎比作稀有鸟,表示他们要共同超然物外,实现道家的理想的。”而在六十多岁时,李白写下“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以鹏自比,“说自己一旦像鹏鸟那样飞黄腾达起来,谁能预料呢?”李经常以大鹏自比,大鹏展翅这个意象同时含括了李白从政与修道两个理想的巅峰状态,说明潜意识中李白认为这两者是有某种共通性的。“……道教之很深的现实的功利的色彩,这种精神却合乎人间味极浓厚的李白。”与佛教修来世不同,道教追求的是此身皮囊破空飞升,通过炼丹等手段延长寿命。这些都是现世所能确切得到的“好处”,是现世的幸福,在这一点上与从政无异。从政与修道,在本质上都是为追求私欲提供理由,只不过是两个极端领域上的登峰造极。但只要不能免俗的在追求着什么,就无法摆脱这样的矛盾。
命运与历史成就了李白。开明繁华的盛唐与坎坷迷离的仕途给了他胸中千壑,使得他每一句诗都凝结了最畅快淋漓的情感。在世俗与梦境中的每一次挣扎,理想与现实间的每一次拉扯,都将这情感锤炼的更加丰厚凝重。李白哀叹宿命,我们却感激那些无常的命运,造就了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