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册与欲望,中国第一代富商的精神炼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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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1)宝册与欲望,中国第一代富商的精神炼狱史
(标题2)如果你是富二代,这是最能帮你理解父辈的小说
文|袁复生
艾约堡,一个传奇之堡,一个财富之堡,也是一个欲望之堡。在张炜的新作《艾约堡秘史》中,他设置了一个与他以往的写作迥然不同的世界,不再是广袤的大地,美妙的滩涂,生趣无穷的自然世界或者纯然的精神历程,而是一个非常入世的现实超豪华庄园堡垒。
围绕着这样一个入世的堡垒,发生了一段商业故事,拥有这座巨大古堡庄园的主人,狸金集团的董事长淳于宝册,正在指挥集团全力整体收购开发一个海边小村,矶滩角。
他们集团看中这个海边小村无与伦比的漂亮海岸线,试图整体改造成一个拥有着黄金海岸的度假村,预期收益巨大。
与此同时,董事长淳于宝册,在一次次踩点之余,喜欢上了这个渔村无与伦比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拉网号子,一种代表着渔民之魂的舞蹈与仪式。还有承载着这些仪式的原生态海草顶民居。罹患“荒凉病”的他,觉得这里是唯一能让他释然安顿憩息的地方。心生欢喜的他,也遇到了从北京来到渔村进行社会学调研的女学者欧兰驼,以及从外地归乡的村支书吴沙原,一点都不配合。
围绕着渔村的生死存亡,未来规划,艾约堡内外,发生着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与博弈。
这是整个《艾约堡秘史》的明面故事,这是一个试图超越财富而不能的故事内核,尽管淳于宝册非常喜欢渔村这里的空气,湿度与人情,甚至会爱上了充满原始活力的欧兰驼女士,但他毕竟是一个商人,他的超越难以攻克自己的局限,他最终被财富击败。
同时被财富击败的,还有淳于宝册的人生过往,对自己命运的挣扎于反抗,这就是《艾约堡秘史》的另一面。
艾约堡金碧辉煌的表皮之外,暗藏着一个巨大的历史漩涡——它本质上,是一个痛苦之堡,“艾约”这个名字,来自人们被痛打之际发出的痛苦的“哎呦”之声。
这种痛苦,来自于多年之后拥有着艾约堡的主人,海滨巨富淳于宝册早年的经历。淳于宝册是一个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少年,在大饥荒的那年,奶奶已经饿死,出身背景并不好他,为了生存,不得不远离家乡逃荒。
这样的逃离,比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更能激发人的荷尔蒙,生存危机迸发出来的欲望是一种巨大的训练,这种训练影响着淳于宝册的一生的态度。在逃离过程中,他也遇到过类似于隐逸山庄的世外之地,一个看山人的小屋,像一首空灵的唐诗,短暂地收留了他,但看山人的工作,并不是少年所理想的人生。
这样的逃亡,比梁晓声的《一个红卫兵的自白》更迷茫,他也遇到过像“小狗丽”那样充满着生命活力的拖拉机驾驶员少女,少女对逃亡的少年发出了初绽的情花,但不知所措的淳于宝册,无福收割。
一直到了一个富庶的村庄,他在这里安家,遇到了一个在武斗之中扛枪战斗的强悍女性,他的第一任妻子,他的老政委,她腰挎双枪脚穿皮靴阔阔走在前面说“人生就是一场战争”。等到“改革开放”,由村办企业开始,从这里开始了人生的原始积累。矿山,进出口,房地产,像滚雪球一般,缔造了巨大的企业集团。
这是个典型的1949年后的中国,第一代富豪的发家故事。
大部分的人生,因为对于饥饿刻骨铭心的记忆,在社会裂开一条隙缝的时候,就抓住一切商机,疯狂地积累着财富,财富之于他们,就是克服恐惧,挽回逝去的时间的唯一救星。
与此同时,还有对于肉欲的渴望,在《艾约堡秘史》的开头,就用近乎夸张的笔调,描述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她是秒杀《包法利夫人》《茶花女》《西厢记》等等名著女主人公的绝对女主角,她兼具完美身材,一举一动都让让人心悦神怡又让人觉得性感莫名,她曾是最性感的人妻,又是最名动城市文化地标书店的老板娘,但最后却被巨富淳于宝册所虏获,成为他艾约堡的新增加的女人兼管家,成为一个“蛹儿”。
淳于宝册不一定是绝世美人“蛹儿”的追求者中最富有的,但他显得非常有男人的气概,一种生存欲望的长期训练,使他具备强大生命力,很能感染少妇芳心。此外还有他的秘密武器——在多年的商战之中,淳于宝册一直保持着无比旺盛的阅读量与写作量,他用自己一套逻辑,去解读万事万物之书,去写众多学科之字,不管是小说,剧本,论文,随笔,企业管理,政论意见,学术专著,他都有所涉猎,他的手稿,最后有了整整一面墙,用羊皮卷包装,行家们也觉得水平不错,观点独特,但他秘不示人,从不谋求发表或自费出版,只供他觉得值得阅读之人翻阅。
故事讲到这里,很容易被众多的读者对号入座,在我们认识的众多第一代富豪中,很多人就是这样的“强人企业家”:非常苦难的少年磨砺造就了富豪倔强坚韧的性格,非常聪慧敏锐的能力成就了原始积累,非凡的智慧与运气帮助他们把企业规模持续扩大。
功成名就之际,“英雄抱得美人归”,似乎成为一种必然,成为他人羡慕不已的标配。但也就是这一点,往往成为很多富豪家庭分崩离析的原因。
如果读者是一个“富二代”,这个时候可能往往会拍案而起,把小说扔掉。虽然巨富在他人眼里过得是完美人生,但对于“富二代”来说,却是一个符号化的父亲,一个人人敬畏但失去了温度的父亲,一个背叛了母亲与他人缱绻的花心渣男。
在《艾约堡秘史》中, 张炜对于“富一代”与“富二代”的亲子关系,选择了技术性的逃避,作者安排了“富二代”女儿黑子,与老婆“老政委”一起远赴国外。
但通观全书,这种沟通又好像无所不在。
只不过那种血缘上的关系,被另一种对抗关系所替代了。在这场沟通中,承担着“儿子辈”的角色,是淳于宝册在矶滩角的对手“吴沙原”。
吴沙原看似白面文弱,但却选择了一种理想主义的生活,他决心守护的“新生活”,是与上一代人大开发大建设大财富所不同的生态发展模式,他们更尊重真正的文化,注重原居民的生活习惯与传统,他们渴望帮助渔民改善生活品质,但并不渴求一夜暴富的大改造,这个“小知青”用时间与心力,与整个矶滩角融为一体,他们讲究循序渐进地改进这块清贫的黄金海岸。业务上来说,吴沙原是淳于宝册的对手,但董事长“奇怪的是他觉得这多半生的肺腑之言,真的要在这个男人面前吐光了。他嫉恨这个人又喜欢这个人,想让其难堪又担心其受苦。”
看到这儿的时候,令人很容易代入到一种泛义的“父子关系”之间,父亲想说服儿子跟随自己事业的轨迹,也不断通过袒露自己的人生试图获得对方情感上的认同。
在《艾约堡秘史》的故事结尾,两个人经过一场毫无结果的争吵之后,走到海边,吴沙原对淳于宝册说,您的书我已经读了很多,这个冬天我没少翻它……在淳于宝册意外惊喜之际,吴沙原却说,我是把你当对手去读的,就像打仗,战前侦察是必需的。在淳于宝册苦笑之际,吴沙原说出了自己的情感表达:您并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的人,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胆大包天。您也很虚弱……
话已至此,似乎可以看为——一种深度的理解已经达成,虽然在具体的业务选择上,两代人依然分道扬镳。但我们通过这么一场在商业帝国被神化的强人传奇落入人间,一场商业与心灵的对抗,在宝册与欲望的交错之中,看到了1949年后,中国第一代富豪们典型的“饥饿驱动”、“强人发家”、“纵情极欲”、“心灵黑洞”、“澎湃表达”等各态各面,我们可以借机全面地了解这么一个群体。
如果你是一名富二代,也许这么一本小说,会帮助更深刻丰富地认知自己的父辈,认知他们那一代人的苦楚绝境,坚韧奋斗,人性缺陷,欲望失控,以及对心灵满足的追求……
与市面上流行的众多商战小说或者企业家传记相比,《艾约堡秘史》的文本要复杂得多,奥义横陈。张炜对时代与富豪个人史的深度钩沉,对巨富的来路做了清晰的脉络梳理。尤其是通过“酷爱写作,表达成瘾”这样一个意外的角度切入(这一类型的企业家在现实中也不乏其人,比如牟其中,比如现在依然活跃在自媒体的冯仑),在张炜尤为擅长的鲁国滨海的民俗与环境精细的描述之中,塑造出来一个个性独特但命运典型的时代巨富,在巨大财富与深邃精神的追求之中的矛盾与平衡,在欲望与自省之中的煎熬、尴尬与妥协。这样的复杂案例与文本,让读者们很难明辨是非,但肯定可以增多一层认知的可能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