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稱與客觀化問題:從《沉思》到〈判決〉
老實說,初讀《沉思》的時候我頗有點不耐煩,覺得盡是些不知所云的斷片。卡夫卡這部處女作收有十八篇短文,寫作時間橫跨六年(1906-1912),是對待自己作品極為苛刻的卡夫卡本人選定的集子。但若與卡夫卡後來那些聞名遐邇的作品相比,似乎缺乏讓人眼前一亮的特質,倒更像是一個憂鬱文青的私人隨筆而已。
然而讀到〈判決〉(1912)這篇卡夫卡一夜之間一氣呵成的小說時,就會驟然發現後來在《審判》、《城堡》中大放光芒的卡夫卡風格已初具規模,只是更加帶有一種戲虐、動態的色彩,讀來令人回味無窮。
那麼這其中發生的轉變究竟是什麼呢?其實回過頭來看《沉思》,則會發現其中有不少片段已經具備了卡夫卡式的獨特氛圍,只是其中有著一種無法舒展的緊密感,這僅僅意味著少作的未成熟嗎?大多數介紹文字都會告訴我們,〈判決〉代表著卡夫卡風格的成熟。然而這僅僅是一個線性發展論的事實陳述,並未告訴我們真正發生的事情是什麼。
若要用一句話來描述,那麼我會說,發生的僅僅是這樣一件事情:敘述人稱由《沉思》中的第一人稱「我」,轉變為〈判決〉中的第三人稱「葛奧格」了。這不單單是一種文體上的客觀差異而已,。
在《沉思》中,敘述大多數以「我」、少數以「你」作為敘述者。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是一種置入式的敘述,也就是說會召喚作者或讀者本人的在場經驗,然而這種置入經驗與我們所熟知的卡夫卡風格有著明顯的衝突。我們只要試著將《城堡》、《審判》中的K置換為「我」,就不難發現這會變得多麼彆扭了。同樣的,雖然在〈判決〉前半部分近乎現實主義的敘述中,似乎男主角由「葛奧格」替換為「我」,差別也不太大。然而在後半部分由父親的爆發所開啟的極具戲劇效果的一連串發展中,如果敘述者仍然是「我」,那麼我們就很難避免對其主觀心理反應有所交代,而無法維持冷靜疏離的氛圍。要不然就會導向卡繆式的荒謬風格(這正是卡夫卡與卡繆的差異所在),亦即以一種主觀的疏離語調,將一切的發生都壓抑下來。確切來說,第一人稱的置入性效果會引發某種主觀經驗的在場,而在典型的卡夫卡風格中,主人公無論是在對話還是在內心自白,都要求一種高度的疏離感,一種剪影般的觀察視角,這是無法由第一人稱來承受的,因為「我」的置入總會要求著內在感受的表述,而卡夫卡所要呈現的卻是一種客觀化出來的姿態。
這種客觀化並不意味著卡夫卡筆下的人物與卡夫卡的真實經驗無關,實際上諸如K這樣的小說主角常常被認為充滿了卡夫卡自身的投射,而小說中的許多細節描寫也無疑源自於卡夫卡的切身經驗。然而,唯有從第一人稱轉為第三人稱,那些終日縈繞著卡夫卡的壓迫、陰鬱的體驗,才不會成為自戀式的漫流,而得以真正昇華為卡夫卡式的藝術。
因此我得說,那種過度以孤獨憂鬱的卡夫卡形象來置入閱讀、代替思考的做法,是一種嚴重的誤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