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背光之地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博尔赫斯《你不是别人》
爱尔兰著名短篇小说家威廉•特雷弗将短篇小说比喻为绘画中的印象派,称它是骨感的,是浓缩的艺术,瞬间地、突如其来地呈现真相。 短篇小说没有空间容纳缓慢的铺陈、延展的旁枝和更多细节的呈现,但在其“小小世界”的内部,又并不显得单薄和局促,而是一种自给自足的丰富。以情节的紧张感、意外迭出的戏剧效果来呈现这种“瞬间的”、“浓缩的”艺术,是短篇小说家们一个钟爱的选择,欧·亨利的《失败的假设》正可看作此中范本。 在《失败的假设》中,人物身份的不确定性,似已固定的信息和不断被打破的预期,使读者一再进入出乎意料的兴奋中。这样大胆的巧合的运用是“冒险”的,但也因戏剧性的路转峰回给人以强烈的紧张感。近乎荒诞的巧合、夸张形成了讽刺喜剧效果,而其高妙之处正在于能令读者在阅读中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 欧·亨利的这篇作品有很强的戏剧性,而斯特林堡、皮兰德娄这两位著名剧作家的两篇作品恰恰没有运用这种方式,而是偏于朴素、含蓄,相比于《失败的假设》,叙述自然又克制。皮兰德娄的《西西里柠檬》以平稳的节奏步步探入。豪华的房屋、势利的仆人、内疚又悲伤的马尔塔大婶,都足够引起读者的疑虑和对主人公的担忧。而一切悬念都似呈“潜伏态”,叙述的克制反而将主人公的悲情渲染得更加浓郁。简洁明快的收尾,打破了主人公以及读者的最后一丝幻想,将他的痛苦进一步推向悲哀和绝望。皮兰德娄的收尾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就如他的戏剧作品一样。
在短小的篇幅中,在显在的情节下,潜藏的信息如隐伏的佐证极大地拓展了它的空间,并能产生足以瞬间爆发的张力,这也是短篇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福克纳的《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女主人公较少直接出现,通过旁人视角渐渐汇聚,越来越凸显出她的形象,而且每一个环节、每一句话都不是多余的,都或明或暗地指向真相,包括爆发式的结尾,甚至能感觉到潜藏的信息比明述的信息还要多。比如一笔带过的她的父亲,透出一个看似不显眼的点,却隐含了巨大的信息量。这样对读者来说,她古怪的性格、行为和可悲的一生,以及整篇故事的可信性,都有了强大的说服力。这些都是在读过之后还禁得起反复回味的。福克纳这篇作品也极好地说明了“骨感”的短篇小说是如何呈现自恰和丰富的。
与中长篇小说相比,短篇小说更具多样性,也似乎更能体现作家的个性。欧·亨利的《失败的假设》、雪莉·杰克逊的《抽签》偏重于情节,苔菲的《天才》、阿波利奈尔的《导游》偏重于人物;斯特林堡的《海岛缉私人》浸着北欧式的冷然,福克纳的《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透着哥特风的奇诡;加缪的《不贞的妻子》人物性格和心理刻画生动感人,叶林内克的《演员》真情与假意间错位的痛苦让人难以释怀…… 杰出的短篇小说,无论其内在的节奏或急或缓、或迅猛或平和,其承载的情感或悲或喜、或同情或讽刺,都需要有一种能够渗透灵魂、击中人心的力量。它是“瞬间的真相”。
以《西西里柠檬》同名小说命名的这部短篇小说集,是从历年《世界文学》刊登的优秀短篇作品中,以“孤独”为主题来选编的。 孤独有不同的形式。福克纳笔下“高贵,宁静,无法逃避,无法接近,怪癖乖张”的爱米丽,带着高傲的倔强和极端的执着,站在与爱最远的距离。加缪笔下雅妮娜在冷风中追寻的旷远和灿烂,皮兰德娄笔下密库乔为远去的爱情流下的泪水……都描摹着孤独的轮廓。 他们的性格、境遇,也许与我们相近,也许离我们很远,但那迷茫、颓丧、恐惧、不甘、无奈、绝望,那孤独的味道,那种痛感,我们并不陌生。
如果说一般性的主题往往指向某类人群及其某些特征,那么“孤独”主题却是适用于每一个群体、每一个人的。所以这也是个永恒的主题,是各种艺术作品中最愿意去表现的。然而,正如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所反问的:“短篇小说必然要写人的孤独才能经久流传吗?”实际上在那些杰出的短篇故事里,很少只反映某一种人性特征——哪怕是“孤独”。 《演员》中路德维希的悲剧仅仅是因孤独吗?贝恩的《脑》仅仅是为了塑造一个孤独的灵魂吗?《抽签》的恐怖感,仅仅来自于哈奇逊太太最后的孤独和绝望吗?如果这是孤独的话,恐怕是人类这个群体共同的也是最大的孤独——文明的孤独。我们渴望一个有序的世界,将文明看成秩序的创造和维系者。然而我们可能忽略了愚昧往往也有其依赖的内在秩序,且极易诉诸于暴力,忽略了实际上文明前进的每一步都因旧有秩序的顽固抵抗而异常艰难。文明本身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强大有力。在《抽签》中,我们看到它在野蛮面前的颤栗,在群体默认其秩序面前,它的脆弱和无力。 也许这些仅是对这篇故事的联想和延展,而且这个题材也并不新鲜,但这种恐惧感是真实的,也是长存的,因为人类对社会的微妙平衡与相对公正所带来的安全感被打破的恐惧和警惕是普遍的。不仅如此,这种恐惧更源于它并不只属于过去。像电影《盲山》中的罪恶,群体的野蛮暴力,就在现实中,就在当下,就在我们自以为和平安定、法制健全的大环境中,紧贴在文明的背面。
与单人的、先行拟定主题创作的作品不同,这部短篇集中汇集的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创作风格的作家的作品必然呈现出千姿百态,很难找到一个足够明确的特定的视域,“孤独”这个主题好像只是个模糊的引导。但在更高的层面,作为人性中、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孤独”又可以当作一个总体视域。 从“孤独”的必然性这个层面来看,迷逐金粉而放弃密库乔纯真爱情的姑娘难道没有自己的孤独?哈奇逊太太难道没有拿起过石头?如果不是身处孤独之中,雅妮娜是否还希求、还能拥有哪怕是刹那的只属于她的璀璨?哪一个人不是孤独的?哪一个人不在制造着他人的孤独?而孤独又完全等同于悲哀吗?
每个人的思想中都有着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很难说孤独到底源于哪一个。也许浪漫和现实间如同永恒的悖论,不断地错位、碰撞,而我们哪一个都不愿失去,所以害怕孤独,也需要孤独。 我们需要孤独,因为孤独也同样意味着你我作为个体的唯一性,意味着还没有对现实完全麻木和妥协,意味着还有追求和改变的欲望,还有动力去思考就算无法企及也永远向往的真理。在孤独中,同样可以索求人生的目的和意义。 如果文学仅仅是利用“孤独”,利用人们对它的普遍共情,为痛而痛,或者将读者引向逃避和抱怨,那必然落入下乘,甚至造成误导。文学中不断试探和呈现孤独的目的,恰恰应该是让我们辨别、熟悉这种疼痛,从而不再徒劳地想着把它从生命中剥离,而是思考怎样与它共存,怎样在浪漫与现实的矛盾中达成和解。只有懂得怎样直面孤独,才能懂得怎样去爱。 因为爱与孤独,就像光与影并存,我们永远不可能无视和避离背光之地。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飞翔的荷兰人”,注定通过自我的精神解构自己的人生,没有绝对的依靠,就像人与人之间没有绝对的相互理解的可能,因为“你不是别人”!“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