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的性格天花板
小书有意思,让人手不释卷,拿起来一口气基本上就能读完了。虽然我看过的老舍可能只限于中学课本,但这本书本身也跟老舍作品没有太大关系,它更多是在记叙老舍的人生轨迹与逸闻轶事。而那些他的作品,可仅当作生命的标尺与注释。我甚至以为,读懂老舍的性格比读遍他的作品更有现实意义。当然,如果非要做关于老舍的学术研究的话,拿它作为导览手册也再合适不过了。
胡金铨的幽默感完全不输好基友李翰祥,如果说李翰祥还带着点儿东北土特产似的技巧性观察式幽默,那胡大导完全就在以北京小市民扯闲篇儿的视角给你掰开揉碎了讲讲老舍这位北京㞞(打不出来那个字,左边一个“骨”右边一个“泉”,念song2声)人。他就像搁北京胡同里众多扎堆儿聊天的老太太里的一位,细声慢语地讲着她隔壁四姐家的大胖小子的一生。临了了还来一句:“这事儿您还甭不信,我记得可是真真儿的”,说完转头就把嘴里的瓜子儿皮吐在了地上。
得信得信,胡金铨的话绝对可信。何况还有大量史料背书。详尽的资料不仅没让胡导掉进书袋,反而说出了很多让人不禁点头称道的精辟见解。从书中第一页里说所谓的京菜大多是鲁菜开始,我就知道,他是真懂啊。
作为电影导演的胡金铨在描写老舍时,对于时空的凝练让文字里渗透出对比强烈的画面感:
老舍的呱呱坠地伴随着戊戌六君子的人头落地;
年仅20岁的舒校长因“业务优秀”被派往南方“考察”,而错过了北方赵家楼的熊熊烈火;
当他面对着雾都的“黑暗料理”手足无措时,整个紫禁城都在为“倒戈将军”的闯入而惊慌失措......
个体、家国、动荡、不安。
剪接起来毫无压力。但电影终归是艺术,在现实中生造蒙太奇未免有些刻意。但是,胡金铨这种叙述手法也是深谙北京人的性格特征了。很多人都愿把个人的偶然与历史的必然建立某种生拉硬拽的联系,突出自己的“在场”与“见证”来刷存在感,这点在北京人身上尤甚。主要是他们离着历史舞台中心太近了,走马灯儿般的帝王将相在这里风起云涌虽然看在眼里,但真的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而动荡所波及的影响在这里恰恰也是最明显的(老舍的父亲就是死于离紫禁城忒近了)。所以京城的老百姓有着生存在历史夹缝中的巨大虚无感。他们无法在墙内的修罗场里大展宏图,但却要时刻准备着去遭遇墙外波云诡谲的威胁与挑战。这种持续的不安全感恰恰造成了本地人的性格天花板,限制住了自我的格局与眼界,这种束缚需要用一生去挣脱。他们本分、窝囊、有正义感。但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惊人的成就,可也不作大恶。对这种虚无感的消解形成了北京人特有的语言风格与处世哲学,这些都可以在老舍笔下的人物身上找到。
胡金铨很懂老舍也很懂北京人,他找到的例子都极为犀利:老舍帮着英国人艾支顿翻译了《金瓶梅》贡献巨大,但羞于面子不敢承认干过这事儿;对于《老张的哲学》投稿经过支支吾吾,对自己作品表现得看似满不在乎但心里总惦记;在学务局供职时晃晃悠悠不思进取作出重病才改邪归正 ;在文协期间总以和事佬的模样笑笑嘻嘻不偏不倚,实质贡献仿佛又都是表面文章…...
老舍的性格让我想起了查建英笔下的王蒙,同样生于北京的王蒙虽然已经做到了共和国的部级领导,但仍然在大是大非面前狡猾地游走在政治光谱的两极,不站队不表态。这类人在敏感时期容易两边不受待见,但在非敏感时期,就如同“三十年代文艺期间”的老舍,左、中、右间游刃有余,如沐春风。即使屡次跟冯玉祥走得很近,也都是得益于歪打正着的随遇而安,没有半点儿攀高枝的算计意味。
所以胡金铨在评论老舍反击梁实秋的那封公开信时,归结得非常到位:
这类“缴文”要集中火力,击向要害,而他此文啰嗦无力,拖泥带水。写这种东西需有“刀笔气”,不能带“妥协人”。假如鲁迅来拟这个信稿,一定精彩得多,战斗性的文章非绍兴师爷不可,北京㞞人不行。
这就是地域带给人的性格天花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