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几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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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菲斯与荷马
卡瓦菲斯正典一集中,许多诗看起来与荷马有渊源:
特洛伊人·卡瓦菲斯
我们的努力是那些厄运者的努力, 我们的努力就像特洛伊人的努力。 我们刚有一点儿成绩, 获得一点儿信心, 变得几乎勇敢和有希望。
便遇到这样那样的阻挠: 阿喀琉斯从壕沟里跃到我们面前, 他狂暴的叫喊把我们吓呆了。
我们的努力像特洛伊人的努力。 我们以为只要有决心有胆量 我们就可以改变命运, 于是我们走出去准备战斗。
但是但那大危机来临 我们的胆量和决心便烟消云散; 我们精神萎顿, 绕着围墙逃窜, 试图逃命自救。
然而我们注定要失败。在那里。 在高高的围墙上,音乐已经奏响。 它们在为我们当年的记忆和感觉伤心。 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在痛苦地为我们伤心。
黄灿然 译
希腊的众神顽劣,毁灭人、拯救人都在一念之间。荷马写史诗表现的是英雄,很少谈到普通人的命运,卡瓦菲斯站在人的角度去写神,写命运的不可期。特洛伊人的表现只有四个字:徒劳无功。一窝蜂拥上去,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神更不会关心他们,他们只能盲目地行动。卡瓦菲斯的反讽克制,没有嘲笑他们。最后的结尾在为普通人而哭,命运已经写好,特洛伊王族大放悲声,人的存在毫无价值,他们为他们丧失的而伤心。卡瓦菲斯喜欢把音乐和失败主题联系在一起。
在海港城
埃米斯——年轻,二十八岁—— 乘坐一艘特尼亚船抵达这个叙利亚海港, 他打算学习做香料生意, 但他在海上病了, 刚上岸就死去。 他的葬礼在这里举行,是最简陋的。 在死前数小时他呢喃着一些 诸如“家”、诸如“老父母”的话。 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或者在这个庞大的泛希腊世界 他称呼的国家是哪一个。 这样更好,因为这样一来 虽然他被埋在这个海港城, 但父母将永远怀着他还活着的希望。
这首的并置类似《伊利亚特》中的一段:
强大的狄俄墨得斯在那里把他们杀死, 夺去了弟兄二人宝贵的生命,给他们的父亲 留下悲苦和哀痛。他已经无法迎候 从战争中活着回来的儿子,由远亲把他的财产瓜分。
这样的情景托尔斯泰也写过,《哈吉穆拉特》中他专门刻画过一个无端被打死的士兵,父母还在家替他忧心,母亲老是哭,让自己的小儿子参军不好,想着能不能省下点钱,寄过去,这时儿子已经亡故了,他们怀抱徒劳的希望。卡瓦菲斯把感情藏在表述里,还原出年轻死者临终的场景,无人知道,悄无声息,最后的结尾陷入勉力振作的悲哀。
卡瓦菲斯的肉欲
卡瓦菲斯的肉欲啊,多么美,他很少写具体的感官,无意间一瞥,看到肉体的丰润:
邻桌·卡瓦菲斯
他可能才刚到二十岁—— 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在很多年前 我享受过同一个肉体。
那绝不是性欲狂热。 我只不过在赌场呆了几分钟 因此我没有时间喝很多酒。 我享受那同一个肉体。
而如果我想不起在哪里 也无关紧要。 现在,他就坐在邻桌, 我认得出他的每个举动——在他的衣服底下 我再次看到我钟爱的四肢——赤裸裸。
注:在当时,赌场是受尊敬的公共娱乐场所。在原文里,坐在邻桌那个人的性别是模糊的。
黄灿然 译
我会想,是不是只有同性爱的诗人才能写出来这样细腻的感官。他没有去惊扰他,从旁观察,忽然的一道亮光,肉体的颜色在眼前打开。
下午的阳光·卡瓦菲斯
这间房,我多么熟悉它。 现在他们租它,还有它隔壁那间, 做办公室。整栋屋子已变成办公楼, 被代理人、商人和公司租用。
这间房,多么熟悉。
这里,在门边,是那长沙发, 长沙发前是一块土耳其地毯。 近旁是一个架子,上面有两个黄色花瓶。 右边——不,对面——一个带镜的衣柜。 中间是他写东西的书桌, 和那三张大柳条椅。 窗边是那张床, 我们在那里做了好几次爱。 它们一定在这儿附近,那些旧物件。
窗边是那张床;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半。
……某个下午四点钟我们分手 只有一个星期…… 然后—— 那星期变成永远。
黄灿然 译
波德莱尔说的,“记忆中的记忆,情人中的情人”。卡瓦菲斯的回忆像手指,一点点把不存在的肉体抚摸,从头到尾没有写过他的正脸,和肉欲有关的,只有做爱两个字。这样的回忆就够了,他已经将情景还原出来,过去的回声,过去的火焰在眼前燃烧,他看到了。这首诗写得很像性爱完凌乱的床,少有人会注意到身体印在上面的形状。卡瓦菲斯,可以看到。
还有我喜欢的包绷带:
包绷带的肩膀·卡瓦菲斯
他说他是撞在墙上或是跌倒弄上的。 但是这伤口很可能还有 其他原因,这个包绷带的肩膀。
当他走近一个架子要拿下 一些他想看的照片, 由于一个有点匆促的姿态 那绷带松开了,流出了一点血
我再把它包起来,包扎时 尽量放慢;他并不痛苦 而是我喜欢看着那血 那是我爱人的东西,那血
当他离开,我在他的扶椅前找到 一块血粘粘的破布,那是从衣服撕下来的, 一块要扔到垃圾堆里的破布 我把它放到嘴唇上, 维持了很长时间———— 爱人的血在我的嘴唇上。
1919
黄灿然 译
前面的情绪松弛着,他受伤,他包扎。他看到他流血,痴迷却不敢表露,他走后,他把血迹紧紧贴在双唇上。诱惑、危险、挣扎、沉醉,都在这细小的动作当中。卡瓦菲斯有一个说法:用手指一触,把一种细微的气韵/留在眉、眼、唇上。可以试想,他从房间里走出,把手指放在鼻子前,闻一下肉体残留的气味。怎样的心醉神迷。
回忆,回声,一排明亮渐次熄灭的蜡烛,这是卡瓦菲斯的核心特征。卡瓦菲斯不稳定,不连续,他是散乱的,在破败的街道不住游荡,有时传来一阵过去的香,记忆复苏,又回到纵情享乐的时刻。回是回不去的,昨日的我和今日的我,并非同一个,昨日的快乐不可再来。博尔赫斯说的多好,你不是你,你不过是孤独的每一个瞬息。
在黄昏时分·卡瓦菲斯
无论如何这不会维持很久—— 多年的经验清楚地表明这点。 即使如此,命运还是有点突然地终止它。 它很快就完结了,那美妙的生命。 然而那股气味是何等浓烈, 我们躺过的床又是何等华丽, 我们赋予我们的肉体何等的快乐。
我们年华的回声被官能淹没了, 那些岁月的回声又来到我身边, 好像是我们享受过的年轻生命的火焰; 我再次拾起一封信, 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直到天光黯淡下去。
然后,我悲伤地走到阳台上 看看这个我热爱的城市的一些事物, 街上和商店里的一点儿动静, 这样至少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
黄灿然 译
记忆美好,欢乐短暂,悲伤的时候,卡瓦菲斯不会哭,他会拿起信,一遍遍读,悲伤到不能自持。现代人喜欢赤裸、真诚,爱要轰轰烈烈,爱要嚎啕大哭,卡瓦菲斯不会,隐忍何尝不是对爱的尊重?
卡瓦菲斯和大诗人
看书评的时候看到别人用大诗人这样的词很失望,不是所有人都要按照奥登的标准存活。洛尔迦、卡瓦菲斯、拉金,都在自己的领域做得足够好,这种划分层级的手法很男权,一定要在诗人的序列里建立等级。卡瓦菲斯怎么评价等级的?
能够来到第一级 你就应该高兴和自豪了。 能够来到这个程度绝不是小成就: 你已经做了一件光荣的事。
卡瓦菲斯的主题很窄,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很好的写肉身之爱的诗人,他做得很好,很光辉,他享受诗歌产生的愉悦。布罗茨基那篇评论太想给卡瓦菲斯套帝国解体的笼头了,不过他分析卡瓦菲斯的用词很准确:卡瓦菲斯诉诸“贫乏”,使用原始意义的文字。简单、克制到不能想,写肉体的欢乐,他从不动用声色,都是简单的描述。比如“那些半敞开的衣服之间的/肉体的愉悦;/迅速裸露的肉体——这个画面”。只有裸露的肉体看起来和情色沾边。性描写是放纵,未必会比这样的遮掩表达更好。他往往靠这些贫乏、简单的描述引人遐想,这种功力很难。指责卡瓦菲斯单薄,不知道试没试过卡瓦菲斯这样的写法。
比较、排行,这些东西有相对的参考价值。还有些时候,这些东西被拿来标榜自己,很无聊。“我们有太多的抵抗,太少的沉醉”,这句话说得多好啊,这是卡瓦菲斯本来的面目,一个人能在自己的范围内取悦自己,是很伟大的事情。这些心醉神迷,这些消逝的余音,他们都将被忘记,他们都会被唤起,这就是卡瓦菲斯的钟摆之歌。 卡瓦菲斯与历史
卡瓦菲斯写历史的部分,好像被称为喜剧。喜剧,不等于嘲笑。对于卡瓦菲斯而言,历史是一个舞台,演员们来了又去,表演着各式各样愚蠢又戏剧的时刻。比如出名的《等待野蛮人》:
等待野蛮人·卡瓦菲斯
我们集合到这广场来,要等待什么?
野蛮人今天会到这里。
为什么元老院什么事情也没做? 为什么那些元老院议员坐在那里不立法?
因为野蛮人今天就要来。 元老院议员现在能立什么法呢? 野蛮人一来,他们就会安排立法事宜。
为什么我们的皇帝这么早就起床, 为什么他坐在城市的大门口, 在宝座上,戴着皇冠,英武威严?
因为野蛮人今天要来, 皇上正在等待他们那位领袖。 他甚至准备好一个卷轴给他, 上面写着官衔、写着响当当的名字。
为什么我们两位领事和司法官们今天穿着 他们刺绣的、绯红色的托加袍出来? 为什么他们戴上带着这么多紫晶的手镯, 还有镶着闪闪发亮的翡翠的戒指? 为什么他们带来制作精美 镀上金银的雅致的手杖?
因为野蛮人今天要来, 而这类穿戴会使野蛮人目眩。
为什么我们那些杰出的演说家 不像平时那样出来 发表演说,讲他们应该讲的话?
因为野蛮人今天要来, 夸夸其谈和公开演说会闷坏他们。 为什么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安、不解? (人们的脸变得多么严峻。) 为什么街道和广场转眼就空空荡荡, 每个回家的人都陷入沉思?
因为天黑了而野蛮人并没有来。 那些刚从边境回来的人说 再也不会有野蛮人了。
而现在,没有了野蛮人我们怎么办? 他们,那些人,是一个解决办法。
黄灿然 译
野蛮人是什么不重要,人们对野蛮人的反应更重要。一群人从早到晚等待野蛮人到来,议员、法官、司法官、演说家通通在积极准备,好像张罗典礼,结果野蛮人不来了,他们想或许野蛮人来了才好,省得准备白白浪费。这些人演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对危机没什么认识,甚至觉得危机来了更好,有点荒诞。卡瓦菲斯的手法特别好,表现场景,不提供结论,作者无需承担道德批评家的角色。
卡瓦菲斯对历史的表现很有自己的个性,他发现了很多戏剧时刻,比如:
天神放弃安东尼·卡瓦菲斯
当你在午夜时分突然听到 一支看不见的队伍走过 伴着优美的音乐和说话声, 不要悲叹你那不济的命运, 事情搞砸了,你的计划 全是虚妄——不要徒劳地悲叹: 要鼓足勇气,像早已准备好了那样, 向她,向你就要离开的亚历山在说再见。 最重要的是,不要愚弄你自己,不要说 这是一场梦,是你的耳朵在哄骗你: 不要让诸如此类的空洞希望贬低你。 要鼓足勇气,像早已准备好了那样, 像跟你,一个被赐予这种城市的人, 相称的那样, 毫不迟疑地走到窗前, 以深沉的感情, 而不是以懦夫那种哀诉和恳求, 倾听(这是你最后的快乐)那支陌生的队伍 传来的说话声和优美的音乐,
然后向她,向你正在失去的亚历山大说再见。
黄灿然 译
安东尼安克兴海战战败,艳后隐瞒失败举办游行,欢乐的人们尚不知灾厄临头。卡瓦菲斯改变这个典故仍然从现代人的视角出发,他把安东尼写成了一个有意思的英雄:
他知道自己的失败,再听一会儿游行的音乐,下定决心和亚历山大告别。
卡瓦菲斯的英雄不类荷马,属于他自己,这些耽溺于失败的享乐主义者,还要再听一会儿音乐。
马格内西亚战役·卡瓦菲斯
他已失了他原来的精神,他的勇气。 现在他那疲乏的、几乎衰朽的身体 将成为他首先关注的事情。 而他无忧无虑地度过 他一生剩余的日子。总之腓力这样说。 今晚要用骰子玩一种游戏; 他来了兴趣,想娱乐一下自己。 桌子上摆满玫瑰。要是安条克 在马格内西亚战败那怎么办?他们说 他那一大支精锐部队已全线溃败。 也许他们夸张了一点;这不可能是真的。 总之让我们这样希望。 因为尽管他们是敌人,但毕竟是属于我们的种族。 但是“让我们这样希望”就够了。也许已经太多了。 当然腓力不会取消这次庆典。 无论他的生活怎样令他疲惫不堪, 他仍有一样赐福:他的记忆完好无损。 他回想他们在叙利亚哀悼的程度, 他们所感到的悲伤, 但他们的祖国马其顿被粉碎。 让宴会开始吧。奴才们!音乐,灯光!
黄灿然 译 1915
听听这个野心勃勃的声音:奴才们!音乐!灯光!忧虑存在,不减欢乐。